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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14 00:3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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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二袁之间的矛盾愈发尖锐,偶尔还有些小范围的冲突,不是袁绍在朝中挤兑了袁术的势力,便是袁术麾下某校尉带兵凌辱过袁绍门人。袁隗闭门不朝已有些日子,我只见过他一回,坐在步辇上,四周垂了帘子,脸色干枯灰败的吓人。
我想起袁术的话,他这位叔父,大约的确是即将油尽灯枯了。
等他一去,二袁在朝势必会再乱。
有一回我同曹操说:“我们现在的敌人在朝中,不在朝外。”
哪怕除掉董卓,也只不过是给这苟延残喘的大汉再续上一段干涸的命脉,然而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却没有人能够保证。
曹操的心态却要乐观许多。
他对着我笑说:“是啊,可上一世群雄并起礼崩乐坏,你我还要为谋划区区一块栖身之所殚精竭虑。这一世,我们的处境已经好上太多了。”
周遭无战事,我在朝中做个清闲自在的卫将军,读些兵书操练兵马度日。某日袁术请我过去,说起袁隗再不行了,将要再讨一人守尚书令,免得将来落到袁绍手里,悔之莫及。
我心道却不早两日说起,如今得用的人手已叫曹操网罗去了。然而无法,只得道乡贤陈元方也是一位可服众的人物。不几日袁术朝会时候求了诏书,陈纪盛名天下,袁绍也不能有什么反对的意思,任命的诏书便由人送至乡里。这是后话不提。
只是那一日,我蹉跎到傍晚才到家。家人告知,说曹征西已等了一个下午。我换了衣服,洗去满面尘土,忙去见他。
见了面时,我见他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我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他问:“去见袁术了?”
我颔首。
他已在雒阳约莫停留了小半月,回汉中的日子将近。这日子越近,他似乎便陷入一种不能信任的不安当中,到我住处来的频率便越发高些。从前袁术问我如何与曹操走得近了,我只说是爱读兵书,在并州时忽觉意气相投,便偶尔来往互相讨教些学问。
总算是糊弄过去。
然而这种隐约之间的忧虑似乎并不是出于幻觉。我猜想,他将要往关中去了,朝中除了袁绍便没有别人倚靠,大约,我这个镇守雒阳的“卫将军”也让他颇觉如鲠在喉,放不下心来,因此特特前来交好。
我想我将他的心思猜中了八九成,可他却不懂得我的心思。
某种令人窒息的情绪堵住了我的嗓子,我握紧了拳头,干巴巴地迸出一句话来:“明公何必如此?对着我,您永远没这样去做的必要……我不会伤害明公,也不用明公特意来交好什么。早在许久许久之前,我就已然同您剖明过心迹。外头那“武强”二字是从前没能摘下吴地的遗憾所化,此生此世,我手里的兵戈只会是明公一把锋利的刀,永远不会指向您所在的方向。”
说到后面,我几乎已经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我的思绪混乱成一片,眼前一阵恍惚,好似又看到建安十七年末窗外的雪。
那些旧事切切实实地发生过,我永远也不会遗忘。
所以,请您也务必记得。
我仅仅盯着他的脸,想要看清他的情绪。恼怒也好、惊惧也好,或者被揭穿的时别的什么模样,然而,我却只捕捉到分明是心痛难耐的神色。他握住我的手腕,问:“除此之外,文若难道看不到我的一点私心吗?”
……私、心?
我一时惊愕不能言语。
那个时候,他好像彻底放纵了自己的私心,将我拉进怀里,以干燥温热的唇瓣在我双颊之上一点一点啄吻。他舔了舔我的唇角,独属于他的气息铺满呼吸之中。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不敢乞卫将军垂怜,只是别再将我的私心误作心计了。”
老天。
这“私心”简直要比“心计”可怕得多。
我几乎是坐在他的怀中,被他半抱着倒在席上。
好似天崩地裂一般,两世的情愫终于豁然开朗,露出一片明畅的天空。我抬起袖子捂着脸,脸上烫得要死,半晌之后,他缠在我身上的视线越发滚烫,我想大约必须做些什么回应。
我小心翼翼地同他道:“文若的私心,自然是向着明公的。”
夜幕初升,门扉半掩;十指交缠,衣衫半褪。
他的眼神在烛光之下分外明亮,伸手摘下我鹖冠上的羽毛,轻轻扫过我的下颌。我眯着眼睛,浑身懒散地提不上劲,只是将他推开一点儿:“明公……很痒。”他听了低声闷闷地笑,胸腔贴在我身上震动,肌肤相合,他说:“文若穿武袍戴的鹖冠的模样分外美。我在小平津见到时,恍然觉得文若穿了我过去的衣裳,就像是我过去活着的一部分,好看得令人心醉。”
原来那样早的时节……
或许,甚至要更早一些的时节。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的骤然心动,早就沦落在神魂交缠的深处,再不记得起源于何时何处了。
我醒来时,他已经出发往关中去了。
曹洪早早来家中招呼,只说他哥哥又吩咐过,我二人之间但有信儿,只管交给他安排人手,互寄情思便是。
他笑得好不了然,想来早就将我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了。
不用问,还能是谁说与他的呢?
袁隗没几天果然死了,雒阳坊间有传闻说他是中了毒,被乌头毒死的,太傅府里却没人说什么。大约袁隗死了,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件好事儿。首先袁绍便加了官,与陈纪共录尚书事。
六叔与何伯求过雒阳,去参与袁隗的丧事。这精通《周易》的精明老人家顺手与我点了一卦,主震客坎,乃是一个屯卦,客之衰乃是主之兴的机遇,只是却急不得一时,当从长计议,慢慢发展。我思索了一夜,恰逢有上表兖州蛾贼未尽,于百姓多有搅扰,便求出剿匪了。
袁术似乎并不赞同,我同他道:“曹征西在关中,则袁绍有西京及雍、凉州一带的支持,敢问将军有甚么?”
袁术大惊失色,连连嘱咐我多与他拉拢些兖、豫之间的士族。
入宫辞别天子的时候,小天子已读完了《礼记》,如今在看《尚书》,身边讲学的老师已从郑康成换成了孔文举,后者对着我点头示意。小天子其实颇有些不舍,他抓着袖口,眼巴巴地望我:“当初太傅最后呈上来几个年号,朕想着要祝四海晏平安康,便选了‘建安’这个年号。祖宗保佑,荀卿此次也能顺利为朕平息兖州叛乱。”
兖州刺史还是当年那位刘岱,他性格实在冲动,远远闻说朝廷派兵支援,立即出城要与黄巾贼党拼个你死我活;然而他的运气也足够差,当真殒命乱军之中。我击退黄巾,入驻鄄城,替刘岱收敛了尸首,之后暂领了几日兖州刺史,料理堆积的政事。
然而捷报传入朝中之后,许是因着袁术某种不甘人后的惊惧,不知他使了何种的力气,竟然也叫我暂且兼任了兖州刺史。收到正式任命的时候,我还在田间劝农。这一二年间将有饥荒,趁着还能种出粮食的时候,自然得多囤积些救命的粮食。
我设了些农官专司农事,其中几张熟面孔实在令人喜悦万分,一位是如今还叫做程立的程仲德,还有一位满面淳朴宽和的小将于文则,第三个,则是从前守兖州时颇打了交到的兖州从事王必。有相熟的人在身边,总归心里安稳些。那一年,我与他们彻底击退了兖州境内的黄巾军后,以劝课农桑,使民休养生息为首要任务,其次才是农闲时候操练战士,其余便不多过问,兖州人自然有兖州自己的治理办法。
边让有十成满意宽大闲暇之政,又因确确实实胜了不少回,与兖州诸名士欢饮时,他举杯赞我,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风声,说些“可五战国四君子,宜号为武强君”的话来。
我阻止他不得,一声声听在耳中,浑如芒刺在背。
武强君的名号就这样传了出去。
兖州也多少算得天下乐土之一了。
第二年秋熟时节,曹洪又照例送了信回来。一极东一极西,天高水长,来往不便,然而那些饱含情思的问候却总能令我宽慰许多。他信里说西凉多已平定,且盼相聚之日。
我将帛书收入木匣当中,就放在书案之上,一抬眼便能望见的地方。
又一年大饥,蝗灾旱灾齐发,无粮可食的青州黄巾乱党南下来犯。我守着城池杀退过一回,然而三十万青州军都是饿极了的生灵,是进亦死、退亦死,他们其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冒死而前,期冀能抢得一些度日的粮饷。面对这样一群饿到极点的人,我终于不忍心只是一味屠戮。
我一面向朝廷上表求援,另一面也与曹操写信说过兖州的动向,接到回信的时候,便有一条谋划在无形当中慢慢推进了。
我致书青州,许诺他们只要肯降,便可向朝廷乞恕谋反之罪,兖州也可送些粮草助他们过冬。然而我深谙青州蛾贼的心性,他们也像是一种蝗虫,原本起于饥馑之中,不得不团聚为乱;然而一旦聚众为乱,身上就生出可怖的剧毒,毁灭周遭一切触目所及的事物。
原本不该责怪蝗虫,然而要制止这动乱,却需要一些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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