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哔一声之后

甜美番茄味omega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边城》

现代pa，钟繇第一人称，含有少量繇攸无差和微量丕懿无差。

《鹤梦疑重续》被问了很多遍，所以重修了一下发出，竟然多修出来快一千字。主要修改了一些措辞和对话，增加了一些有繇和攸的互动，剧情走向和结局没有改动。
BGM是王菲的《哔一声之后》，听完这首后觉得这个名字更合适，遂改之。最后叠个甲，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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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记性很差，也懒于愿意思考未来。但在大魏的很多年里我逐渐养成复盘的习惯，复盘会议，复盘项目，复盘人和事，理所当然也复盘荀彧的消失。

我和荀攸都是荀彧推荐来到大魏工作的，但是这个把我们带来这里的人却先于我们离开了。可以类比荀彧邀请我们一起玩捉迷藏，等众人都藏好后他大喊一声我来抓你们了，然后拍拍屁股回家吃饭，独留众人把自己缩在灰尘纷飞的夹缝阴影之中。但这种恶劣的玩笑即使倒退半个世纪荀彧也开不出来。所以我们比起怒吼或掬泪，更想抚须而叹。

荀彧当年的消失没有丝毫铺垫，就像欧美恐怖片里的jump scare情节一样毫无征兆就把人吓个半死。但是现实不是电影，没有好心的观众朋友帮你在弹幕上密密麻麻打上一排“前方高能预警”，于是你只能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去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暴击。雪上加霜的是荀彧的消失是一部温馨治愈动画片里的jump scare，我们这些观众对此毫无准备，这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我们翻烂了荀彧消失前三个月所有的行程、聊天记录、消费记录，曹操甚至查看了他搜索过的网页和阅读做的脚注，没有发现有任何可疑之处；后来又把搜索范围扩展到半年、一年，但还是没有结果。我们像历史爱好者一样考古一个千年前就故去的人，逐字分析他留下的一切痕迹，发现他没有留下哪怕一个值得挖掘的注点，因此得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结论。

荀彧的名字成了他留在房间里那炉燃尽的香，余烟散尽后，只剩一抔死气沉沉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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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荀彧失踪的消息的时候我人在潼关做上一个项目的收尾，司马懿在微信上问我知不知道荀彧休年假去了哪里。荀彧一般是不会在集团比较忙的时候休假的，但是他因为刘氏集团的事和曹操闹了冲突，加上前段时间操劳过度身体也不太舒服，干脆提前休了年假。司马懿说荀彧的年假截止在三天前，但今天要开会，他还是没回来上班。

荀彧休假的方式非常极端，不休则已一休惊人，休假期间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他主动联系你，根本别想找到他。荀彧也从来不跟我们说他的度假计划，据说他只会跟曹操说。

我翻了翻我和荀彧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他休假之前。我们说了一点工作上的事。我让司马懿去问荀攸，很体贴地嘱咐他别打电话问，因为荀攸跟曹操一起去江东了，这种非常时期还是不要触老板的霉头比较好。

我心里没有太当回事，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么。荀攸也经常失联，有时候去钓鱼能在野塘子边上蹲一天一夜，问就是舍不得打好的窝，也没见他钓回什么鱼来。这么想兴许是荀彧一时兴起跑去某座山里的和尚庙当短期带发修行弟子，山里没Wi-Fi，手机被住持没收了也没准。

我点进荀彧的朋友圈，发现他刚休年假就飞去看曹丕了，两人还合了一张照。照片上两个人都笑得挺开心。我放下心来，不过还是给荀彧发了个消息问他在哪，如我预料一般没有回复，想了想又弹了个电话给他，并且不死心地等到语音信箱的留言提示，没有任何动静。我心想这人别真在庙里住上瘾了，下次见到的时候已经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头上有六个戒疤，握着一串菩提说贫僧法号文若，从东土曹魏而来，到西天取经。我想着就一个激灵，想象不出荀彧把头发剃了是什么样子。不过他长得好看，光头应该也是好看的，等他回来我要怂恿他试试这个新发型。

但是荀彧没回来。

两天之后，司马懿给我打了电话，声音很严肃，通知我尽快回许昌。我心里一紧，问是不是荀彧还没回来，司马懿说是。潼关机场回许昌最早的航班是在明天凌晨，买完票后我立刻打电话给荀攸，他似乎是跟曹操在一起，接起来之后没有说话，我听到脚步声和衣物摩挲的声音，应该是他走到了曹操听不到的地方。我没有开口，荀攸就像知道我要问什么一样，说我和曹总已经在机场了。江东这边在下大雨，飞机延误到下午了，但应该比我早落地，具体情况见面再说。

荀攸来机场接我，他站在车边抽烟，看起来风尘仆仆，面色凝重。虽然他平时也这个表情，但是远远就能感觉出不一样了。荀攸的眼白爬满了红血丝，看到我之后挤出一个不如不笑的笑容。我迫不及待想要开口询问，但是机场路上很吵，空气里弥漫着汽油没有充分燃烧的尾气味，计程车一刻不停地从我们身旁驶过，行色匆匆的人拖着行李箱走过防滑瓷砖。这不是一个适合谈论正事的场合，加上我跟荀攸很久没见面了，于是我改口问：“你还好吗？”

荀攸点点头，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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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车后他给我对齐了一下颗粒度。荀彧在年假期间失踪了，在此期间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是曹丕，但是他跟曹丕就吃了一顿饭拍了张照片就走了，一共只花了年假十分之一的时间。之后荀彧就彻底从网络IP和监控录像中蒸发了。没有人见过他，他也没有在这个信息识别技术已经相当完善的社会留下痕迹。

我说：“他见完二公子之后就没跟别人联系过吗？”荀攸摇摇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叔在假期里除了曹总会主动联系他，还有谁敢去打扰。”我想问曹操也不知道吗，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荀彧休假之前两个人吵得那一架我们都在场。

好在目前我们没有接到任何表明荀彧发生事故的通知，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勒索的信息，这当然是好消息，虽然不能肯定荀彧还活着，但至少说明他没死。然而这同时也让“消失”这个信号变得非常值得玩味，难道荀彧是主动消失的吗，不是他在捉迷藏里抛下了我们，而是他找到了一个无法被我们寻觅的藏身之地。我甚至开始期待现在马上有黑客入侵大魏官网，黑进后台发“不交钱就撕票”的滚动横幅，那样曹操至少可以立刻提着一箱现金去赎人，并且不会让荀彧少任何一个指头。

我问荀攸：“现在集团内部是什么情况？”荀攸说：“曹总把消息压下来了，对外说小叔想继续休养，目前只有管理层知道这件事。二公子跟学校请假了，应该今天也能到许昌。”我继续问：“曹总现在怎么样？”荀攸沉默了半晌才说：“才知道的时候发了一通火，平静下来就一直给小叔打电话。”

荀攸开着车直接去了荀彧家。一进门我就被呛得咳嗽，房间里烟雾缭绕，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抽了多少烟。夏侯惇靠着客厅落地窗站着，曹操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里，指间还夹着一根，火星一明一暗。荀彧不抽烟，家里也没有烟灰缸，曹操就拿了个纸杯装了半杯茶来灭烟头。我探头一看，杯子里已经快装满了，心想着荀彧回来要是知道肯定要生气了。

荀彧和曹操两个人的关系其实我并不是太清楚。虽然我和荀彧关系很好，但是他从来没有和我探讨过这方面的话题。尽管我没有在公司里抓住两个人眉来眼去或者在会议长桌下互蹭小腿这种常见办公室恋爱桥段作为两个人搞到一起的证据，但两个人属实很相配，用小时代的台词来说，就是哪天曹孟德要是亲手杀人，也是他荀文若递的刀。所以我坚信在无人的角落里一定有更多浪漫秘密。

不过我还是非常好奇，终于有一次忍不住问荀彧：“你和曹总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荀彧看起来十分惊讶于我会问这种问题，我心想全大魏人都觉得你们在高朋满座中将隐晦爱意说到最尽兴了，你还在这里装无辜。

他惊讶完就开始笑，扶着桌角笑得起不来，好像我讲了天大的笑话，搞得我很无语，于是恼羞成怒：“外面的人都在传曹冲是你荀文若十月怀胎生的了，别告诉我我是第一个这么问你的人。”荀彧笑够了，正色摇头，说：“我和他不是这样的关系。”

我又问：“那是什么关系？”

荀彧歪着头思考了很久该用什么词来概括，但是他没有找到贴切的形容，很诚恳地回答我：“总之不是那样。我和他这二十几年经历的事情，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听了这话我有点伤心，我怎么就成外人了，但我很快又释怀了，因为荀攸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他还是荀彧侄子，应该比我更伤心。

我们在客厅坐下来。曹操问我：“荀彧有没有和你说过要去哪里？”一般来说，老板的提问就算是不知道也得编点什么出来，但是这个问题我无能为力。不过曹操也没为难我，说：“找吧。”语气很平静，我意识到他这几天应该听过很多遍这样的答案。

我们开始在荀彧的房子里找可能留下的线索。房间被打扫得非常干净整洁，整栋房子都在以一个很好的状态等待它的主人回家。我们小心翼翼地翻找，企图从那些还留着一缕淡香的地方寻找荀彧的踪迹。曹操则打开了荀彧的电脑，有密码，但是曹操把自己的指头按上去，就登入了荀彧的账号，开始检查他的邮箱。

我们在徒劳地开合抽屉柜门中度过了两三个小时，什么都没有找到。最开始我们还注意把书籍本册按照原样归类放好，后来都开始随便乱放。沮丧的情绪弥漫在房间里。

我被这群人一刻不停的烟味呛得难受，于是到阳台上透气，看荀彧在院子里栽的花花草草，想他为什么不回来，或者说，他为什么要现在消失？不是在官渡，不是在兖州，不是在鄄城，或者说追溯到最初的时候，荀彧放弃了袁氏的高薪岗位来还只有一间小办公室的大魏。荀彧从脱掉开裆裤开始就没有做过冲动和错误的决定了，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可是理由是什么？没有人能回答我。院子里草木葱茏，窗前棵圆叶玉兰已经冒出花苞了。我心想他要是再不回来，就要错过花季了。

我去卫生间里洗手，低头的时候发现洗手盆的边缘有一点灰黑色的脏东西，因为和缝隙的颜色很接近，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我下意识伸手去抹，似乎是焚烧什么东西留下的灰烬。我闻了一下，应该是烧的纸。

我才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荀彧保持了一点老派的认真，逢年过节会给我们几个相熟的老朋友手写贺信。夏侯惇说这个习惯能追溯到荀彧和曹操才认识的时候，那时起两个人就经常给对方写信了。

但我们没有在家里找到信，一封都没有。我们回复他的信，以及数量最多的、他和曹操的信，一封都没有。他在卫生间里烧掉的纸应该就是这些东西。

我冲出卫生间，把这个发现告诉大家，所有人都沉默了。为什么？没有人能回答。他像一艘拔起沉锚的船，安静地出海了，没有人知道他远航的方向。我们在不经意间错过了一段荀彧的人生，于是再也不能分享他的心情。

曹操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嗯了一声。意思是孤已阅，然后他就伸手去拨弄香炉里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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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司马懿把曹丕从机场接回来了。曹丕已经长得比他的父亲高了很多，但是两个人在气质上更相似了。临近午饭时间，谁都没有心思说去吃饭，其实大家都很饿。于是荀攸叫了麦乐送。快餐的味道永恒而平淡，我无端希望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以像中央厨房做出来的炸鸡薯条汉堡，永远都是一个味道，不会因为时间和地域改变，这显然是个奢望。

等外卖的时候我们都聚到客厅里，按理来说我们这时候应该讨论一点关于荀彧失踪的事情，但是没有人开口。大家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老师一提问就把头低下去，不敢跟老师对视。但我们中唯一的学生曹丕没有低头，他的眼神盯着多宝阁上的一个三只小猫抱在一起的摆件。我心想不低头还放空的学生最容易被老师点名了。

曹操没有点名，他开口说：“我报警了，元让也联系了暗网那边的人。”他说完这些话，客厅继续陷入寂静。我盯着荀彧的香炉，有点想用手去搓，不知道能不能搓出阿拉彧灯神，来解决这间屋子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灯神没有出现，但是外卖员出现了。一时间房间里只有撕开包装纸的声音。我们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咀嚼。曹丕没有吃，也没有坐，他很挺拔地站在窗子边，看着在料理台那边烧水泡茶的曹操。曹操近几年胃开始不太好，喝不了带气的饮料。水开了，曹操把烧水壶拎起来，随意地冲进茶壶，茶叶的青涩香味漫出来。

曹操把水壶接满又继续放回炉子上烧着，端着茶杯，随便在纸袋里拿了一个汉堡，又慢慢走出客厅到院子里去。他经过夏侯惇的时候，夏侯惇露出了一点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曹丕的视线从他爸身上落回我们中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半盒麦乐鸡块。我正犹豫要不要把鸡块拿起来递给他，旁边有一只手伸过来，是司马懿。他把纸盒递到曹丕手边，但是曹丕没有接。

曹丕开口，不知道在问谁：“荀先生还会回来吗？”我下意识想说会的，但其实我根本没有任何回答的依据，所以选择了闭嘴。我抬起头看着曹丕，他的眉眼跟以前没什么变化，但是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他越来越肖似他的父亲。我莫名生出一些扼腕叹息的情绪，又觉得他未来也要坐上这个位置，与曹操相似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没有人接他的话。水开了，烧水壶一边尖叫一边把水溢得到处都是。曹操刚才把水接得太满了。我走过去关掉炉子，又把刚刚曹操没倒完的茶水分进茶杯里递给众人。曹操泡的是荀彧喜欢的六安瓜片，但是曹操泡茶的水温太高了，完全破坏了茶叶的清甜，喝起来很苦涩。

死寂再次弥漫在众人之间的时候，曹操回来了，他在沙发主座上坐下来，双手杵着膝盖用力按了按额角，问荀攸：“荀彧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大额支出？”

荀彧的资产基本上都交给了荀攸打理，我一直怀疑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荀彧平时深居简出，对豪车游艇奢侈品一律没兴趣，除了喜欢收集香料外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花钱的爱好。倒是他从上大学开始就坚持给一些公益项目捐款，工作后有了钱还陆陆续续捐助了好几个希望小学，但不是匿名就是以荀攸的名义，也从来不去实地看看，做好事不留名。

荀攸摇摇头，但还是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指给曹操看：“小叔每年的大额支出都很固定，主要是几个他一直资助的慈善机构。”曹操看了一会儿，指着一个私人账号问：“这个是谁？”我凑过去看，是一个个人账户，开户名称看起来像个女性。

荀攸说：“是小叔堂哥荀悦的遗孀。“荀悦之前在大魏行政部，工作能力很突出，但是生性淡泊，就喜欢研究古书。后来经历几次集团股权势力变化，干脆在七年前彻底辞职带着妻女回颍川老家了。他的妻子似乎一直没有工作，两个孩子都还是上学的年级，大概这也是荀彧给他的家人转账的原因。

我想起当时荀悦刚辞职回乡，荀彧还特地去看过他这个堂哥。回来之后我罕见在他脸上看到非常疲倦的神情，我第一次知道荀彧也有觉得累的时候。这当然是废话，荀彧又不是铁打的，但是他人前的样子永远看不出什么疲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长得比花美，干得比牛多，仿佛血管里流的是红牛饮料。荀攸工作起来也这幅样子，搞得我都一度怀疑荀家基因序列里存在编号为兢兢业业肝脑涂地的核苷酸。

我问荀彧：“你跟荀悦聊天的时候被他揍了吗，怎么跟条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荀彧对我这个比喻没有做出评价，他摇摇头说没什么，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感叹了一句，“他这样辞职其实挺好的。”

我很警惕地看着他，心想不会你也要辞职吧，那曹操肯定是不会批的。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是不要太拼命了，年假该休就休，平时也少加班。”荀彧点点头，但是显然他也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年假还是不用，总裁办公室的灯常常亮到晚上十点。直到前几年的时候荀彧体检结果不太好，曹操才强制要求他必须休年假，期间不许工作专心休息。说起来他休假期间除了曹操，别人不准联系他的规矩也是这几年才有的。

曹操又问起些别的事情，荀攸弯着腰低声给他解答，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单薄衬衫下面脊梁骨的线条清晰可见。这次他去江东又瘦了七八斤，不知道在那边忙成什么样。要不是荀彧现在不在，不然我真想把他和荀攸一起打包扭送到生物检测机构，证实我对荀家基因的猜想。

曹操对着电脑屏幕沉吟了一会儿，对着荀攸说：“也就是说除了你，荀彧近几年唯一有往来的荀家人，就是她了。”荀攸愣了一下，点点头。都是一顶一的聪明人，不必再多说什么，夏侯惇立刻出门去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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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到颍川的路程不远，但是天气不好，黑云低低浮在仿佛触手可及的距离，世界因此变得很晦暗。荀悦家在一个很普通的老居民区，没有电梯，楼道里层层叠叠贴满了开锁公司和疏通下水道的广告，我们跟着荀攸爬到三楼，看他扣响那扇生锈的防盗门。

来应门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长相是荀家人遗传似的清秀漂亮，看年纪应该是荀悦的小女儿。她被她家门口突然出现的几个大男人吓了一跳，一手扶着门，一边扭头叫她妈妈。

荀悦的夫人显然非常不欢迎我们，但还是让我们走进了她的客厅，大概是看在荀彧和荀攸的面子上。她女儿想给我们倒茶，被她制止了。曹操没有任何寒暄，单刀直入地问：“荀彧来找过你吗？”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曹操，没有什么情绪地说：“荀彧消失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但我先生去世后，他虽然每年会给我转账，但我们其实没再见过面。”曹操的语气没有变化，继续问：“荀悦才从大魏辞职搬回颍川那年，荀彧特地请了两天假来找他，那次他们说了什么？”近几年曹操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我一直所好奇的，但是荀彧不愿意说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让他妥协。我们都盯着荀夫人，等待她的答案。荀夫人的眼神起了一点波澜。

她还记得谈话的内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句话，能让她即使在七年之后依然能够瞬间想起来？

荀夫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缓慢地说：“我丈夫跟他说：‘曹操和大魏会把你害死的。’”

像一个哀怨的诅咒。我明白她为什么能一直记住了。

白亮的光劈开浓云，随后滚滚的雷声炸起，这场暌违多日的暴雨还是落了下来。



我们从荀悦家出来的时候，雨水已经从下水口漫到一楼楼梯口了。我们蹚着水走到车上，裤子袜子都潮了，贴在皮肤上很难受。还是夏侯惇开车，曹操和曹丕坐在中座。曹操又在拨打荀彧的电话，他这几天几乎只要闲下来就在做这件事。

一段长长的忙音过后是荀彧给语音信箱录的提示音：“您好，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在哔一声之后留言。”

一般曹操会在荀彧说完话后掐断，然后继续拨通，挂断，拨通，挂断，听起来让人非常焦躁，后来听得多了，就只感觉到无力。

荀彧这个号码一直可以拨打，没有关机停机不在服务区，但是不知道采用了什么办法，这部手机无法定位。但是它给人一点渺茫的希望，好像下一个电话就会被那个人接通，然后他清亮又盈润的声音顺着电流声传过来。但是没有，于是我们只能一遍一遍地听他提前录下的有些失真的声音。

在车子驶进隧道的时候，曹丕说：“爸，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黑暗里，曹操答非所问：“我会找到他。”

短暂的黑暗与沉默后，天光大亮，曹操继续进行这个几乎是幼童赌气一般的举动。我突然觉得，曹操好像变成不知道有船驶过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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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只跟辅导员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一周之后他就回去上学了，但我们在许昌又找了荀彧两个月。与此同时，曹操还在继续跟东吴那边的项目，因为荀彧不在，之前两人分歧很大的刘氏并购项目也迅速推进了。

但“寻找荀彧”项目的进度是零。我们每天都在为了真真假假的线索像没头苍蝇一样奔波，然而没有任何的进展。没有人见过荀彧，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出入境记录，他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大海中。而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对着空旷的山谷喊话，能听得到的只有回声。

对于他的消失，我已经没有任何新的思考方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忆我和荀彧说过的那些话，企图从字里行间找出那些可以作为他选择消失的隐喻。有时我会拉着荀攸一起回想，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荀彧从小就是那种在各种饭局上被拿出来当榜样的“别人家的孩子”，但是被拿来比较的孩子并不会觉得不服气，因为他的优秀和勤奋实在是没有留下让人置喙的余地。这一点即使直到他消失后也继续体现着。他多年来为大魏架构的完善而周全的运转机制，使得这个复杂而精密的商业机器可以在他把自己抽身后运转如常。

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工作，他大概从很早就开始计划了。我坐在工位上，盯着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心想荀文若，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吗。在你的计划里，我们也如你预料一样沮丧和失落吗。

我又想起他见完荀悦的样子。他消失后我频繁回忆起那段对话，但是荀彧的神情却在反复地回想中渐渐模糊了，他是在疲惫，还是在厌倦，我已经无法通过记忆里他的样子来评判。但是我知道那种念头一旦被意识到，就会成为横亘在心口的梦魇，永远无法摆脱。

荀彧的办公室被上了锁，有时候经过时我会怔怔望着那个地方，好像荀彧还坐在那张皮质办公椅上，一个人咀嚼着荀悦那句近乎诅咒的话，沉静而缜密地谋划一切。

可是我们这些人的感受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我甚至不敢相信荀彧能做出这样自私的决定。如果我还能见到他，我一定会咆哮着问他为什么丢下我们，凭什么这么潇洒地离开，我们怎么办，曹操怎么办。可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时常会幻想在一个平凡的工作日，我来到总裁办的时候，荀彧会像之前的几千个日子里那样，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看文件，打电话，或者轻轻地拨弄香灰。

后来我跟我在心中为荀彧树立的完美形象和解，允许我自己承认荀彧做了一个不周全的决定，甚至于因为荀彧终于为了自己自私一次而感到欣慰，像看到温顺乖驯的猫终于学会往桌沿推水杯那样的欣慰。但在心底，我还是期待着我能够再见到他。哪怕他是真的剃度出家，也能身披袈裟乘着一朵七彩祥云倒驾慈航，宣布自己从此青灯古佛不问红尘。虽然曹操可能会像失恋的岳云鹏一样跟在荀彧的祥云后面追。

可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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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成功并购刘氏的一个月后，他宣布把搜索重心放在各地无名尸体上。我们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决定。我说不清楚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是在抗争中选择了妥协，还是在绝望中选择了执着。我认为曹操也没有分清。但好消息和坏消息都是我们没有获得任何线索。

后来集团里的大部分人已经很习惯荀彧的消失，新招的员工甚至不知道这个商业帝国的缔造者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强大而美丽的存在。那部动画片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不是生命的消失，而是被遗忘。虽然荀彧在生命终结之前就先消失了，但我像笨拙的中等生一样执拗地套用这个理论，拼尽全力去记得他。

还有人说如果忘记一个人首先忘记的是他的声音，其次是模样，最后才是气味。因此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无法清晰回忆起荀彧身上那股香味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恐慌，然后是释然，因为我对这样的遗忘无能为力。当然曹操也是，不管他是真空封存了荀彧的钢笔，还是梳子和领带，那个人留下的气息还是无可挽回地逸散在空气里。

荀彧消失的第二年，荀攸被查出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从确诊到他去世只过去短短一个月。荀攸住院的时候，我每天都去医院陪他说话。在治疗初期，他的话比以前多了很多。我们说起小时候的那些事，互相补充彼此记忆里缺失错漏的那些时光。荀彧无数次在我们的对话中出现，但他的消失又被我们默契地规避。后来荀攸需要戴上呼吸机，没法顺畅地说话了，于是又变成了他生病之前那样，我在说，他在听。

我知道荀攸一直在等他。

荀攸出殡那天是雨季里少有的大晴天，却刮了很大的风。很多人来祭奠他，把或白或黄的菊花插在碑前。花瓣被大风吹散，飘飘洋洋落了众人满身。曹操在一片花雨里致悼词，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曹丕站在他父亲身旁为他撑着一把黑伞，侧着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花瓣落在伞面上，又滑落到他们脚边。

走出墓园的时候，云刚好挡住了日光，天色黯淡，雨点很快就砸下来。始终是要下雨的时节。不知道是谁给我递了一把伞，但撑开后雨还是从四面八方扑过来，迅速浇透了我的衣服。

我徒劳地调整举伞的方向，因为我不知道风在往哪一个方向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