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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4 12:3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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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曹操在穷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荀彧。一次荀彧在他身边,他恨不得把对方当成军粮啃;一次荀彧镇守许都,他日夜写信回去,白天朝荀令君讨军粮,晚上要讨荀令君的公粮。据说荀令君总是会把他的私信札成册,然而这次心力交瘁的尚书令派人快马加鞭送了又一批粮食到前线,却把晚上的信烧了个通透。
但烧也没用。官渡一战告捷,曹操终于扬眉吐气不再日日寻求家中资助,几封书简也都言辞脉脉,荀彧不必再见那些下流词汇,刚刚松了一口气,转天便被凯旋之人按在榻上。曹操说,文若,我差点回不来了。荀彧长长叹了一声,任由他去了。
这件事情说明,穷的确是难以掩盖的。即使是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孟德,在穷困时也不得不朝家里疯狂索取粮草,穷到天下九州都知道他仿佛已经穷途末路。
还有一件事情是,失忆也是很难掩盖的。对于这一点,曹操无话可说。他知道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在他和故旧战友聊天的时候,在他慰问下属的时候,他偶尔会有一点前结巴,所谓前结巴,就是第一个字总是蹦不出来,其实就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头;说成失忆似乎太凸显他年龄,干脆敬称为前结巴。但作为领导人,曹操也不允许自己是个结巴,因此大家既不说他失忆,也不说他前结巴,而说他是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言。关于这个评价,曹操十分高兴,因为很多年前就有人劝过他要这样做,年少轻狂的时候总是容易将这些细节抛之脑后,只有沉淀过了,知道此言非虚,他才越发想念当初的进言。
不过也主要是因为进言的人是荀彧,否则他依旧想不起来。
“郭军师,那你可说,爱要如何掩藏?”军事会议结束以后,程昱依旧对这个话题耿耿于怀。郭嘉平生最不怕就是与人辩驳,他张嘴便道:“人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对同一人,程公莫非只有爱意,再无其他?但有他情,只需以此情掩彼爱,此招最是有用,除我这等火眼金睛,怕是无人能解。”程昱被他说得一愣,荀攸连忙挺身而出,递了一个台阶来:“然而对程公而言,爱便是爱,再无其他,此爱可谓最难掩藏罢!”
恰好曹操想要顺便通知他们晚上还有个战术制订会议,去而复返,隔着门帘听他们又完成了理论的进化,自觉不好意思再听墙角,讪讪离去,转而随便点了个人去传话。
曹操隐隐约约觉得,这七情他都在同一个人身上尝过,而这“情”字滋味不可谓不妙。荀彧在一切不违背原则的事情上不吝于满足他各种出格的要求,即便他说“今晚想要在尚书台”,荀彧也只会略加思索,然后告诉他自己会加班到几时,再之后便会屏退他人,时时准备迎接他的来访。他把荀彧这一点摸得很透,就像曹丕小时候也会撒娇,要令君教他读书写字。曹操冷眼旁观,唯独私下也同曹丕一套路子,只盯着荀彧看。荀彧这个人就是心软,明明可以在战场上那么平静地拭去衣襟上的鲜血,明明可以说出那样狠心的话,明明兵临城下时也不曾退缩毫厘,却在他面前那么心软,甚至不需要他放下主公的架子,只要他看着他,荀彧就会默许他的失礼。这是爱吧,这是爱吗?如果这不是爱,他这一生就好像没有过爱了,曹操不允许自己如此悲惨——他总是对自己要求很高,有很多不允许——所以他爱荀彧,他也相信荀彧爱他。
至于别的,曹操心想,自然都是有的……比如遇到荀彧生病,他既哀且惧,比如得胜归来远远望见尚书令前来迎接,他必然欣喜若狂,再比如皑如山上雪的荀令君偶尔主动一回,修长的手指带出乱七八糟的液体时……再至于别的,曹操说,他实在是不记得。
也没有人问他。但曹操突然重重一拍桌,他觉得头痛,他大喊道,他妈的,我曹操征战多年,整个中原谁敢不听我号令,难道还需要我掩藏对他的爱?
没人要他掩藏,没人和他说这些,失忆患者强行去回忆一些东西,最容易引发头疼。古人云,头疼就是病,疼起来还要命。因此没有人会提着自己的脑袋去问他,曹操一个人站在大殿中央,自言自语。
好多事情都只能证明我爱他,可就是想不起来。他说。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曹操才发现,他的鬼才军师也有算漏的时候。失忆的确是最难掩盖的东西,但同时失忆也是最好伪装的,他不过是假装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唯独记得荀彧,就能让大家都相信他正在失忆,包括他自己。这样描述似乎显得他太薄情,准确来说,他的确忘记了很多事情,也的确记得关于荀彧的很多事,只不过他连荀彧的一部分也假装忘掉,便可伪装到天衣无缝,即使是火眼金睛的郭奉孝还在,想必也不能看穿。
他怎么会忘记荀彧的笑呢。人人都说荀令君身上是冷的,起初他也曾生出这般念头,直到荀彧同他笑起来。他原本是一尊菩萨宝像,有了这一笑,终于肯下凡来渡众生。最初,曹操曾经因为他的笑而意乱神迷;后来,曹操能在意乱神迷时见他展颜。
那天晚上曹操对他说,事到如今,文若可曾失望过?
荀彧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他经过风霜生出的白发,看他不复年轻的面庞,看他眉间额头清晰的皱纹。荀彧摇了摇头,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收起来。荀彧站起来,朝他深深一拜,他伸手欲扶,已经对上了荀彧平静无波的双眸。他听见荀彧说,早知此日,还复当初。荀彧说,我来的那天就猜到会这样啦,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比我想象中来得还要早,这又有什么可失望的呢,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也觉得追随明公有赚到。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那么认真,唇角的弧度大约有七度。然后他麻利地又拜了一拜,转身走掉了。仗着比曹操年轻八岁,他跑得很快,曹操没有去拦,也拦不住。
不过午夜梦回时,他又见到荀彧那张标准的笑脸,一时心悸,穿衣下床时左眼皮跳了二十一下,他好像预感到什么,然后有人来报,荀令君薨了。
荀令君总是那么端庄,就是到了棺材里,也保持着他的微笑。旁人觉得肃穆,曹操一眼就看出这个笑容的两种技巧。他亲自守着人封了棺,而后趴在棺材上,终于掉了两滴眼泪。他忽然回想起在那座孤城的晚上,他抱着荀彧的时候,荀彧身上很凉很凉。
文若,你冷吗?在出棺之前,他最后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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