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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14 00: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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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床板太硬,可行军时不脱甲胄靠在墙上沉沉睡去的时候也并非没有;又许是月色太明,晃得他两眼颤颤……曹操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时才将将睡着。
梦是难得的好梦。他梦见在东郡时,荀彧常以军司马随军,与他前后并骑,笑看人间风物;梦见在兖州在鄄城,荀彧侯在城楼之上替他坚守旧地,又以水酒宴席替自己接风洗尘;梦见后来迎小天子入许昌,荀彧日日劳于国事,到底是君子做派,形容倦而不悔,每与自己议事,眼里总藏着万千星辰。曹操想握住那双替他筹划的手,他追上去,却变成了在闺房之中执手点香,瞧着自己巧笑倩兮的美人荀彧。
终于也没能睡满一个时辰。天蒙蒙亮,曹操长叹着气翻身坐起来,分明已经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一幕……可在梦中,已将他的令君亵渎了个通透。
天色尚早,曹操摸索着出了司空府,一路提心吊胆,生怕与荀令君撞个正着。他需要点时间,好好想想应当如何面对荀彧。
到了营中,军师荀公达在与军司马清点辎重,曹操想起来了,荀攸乃是荀彧的族侄,家里亲戚几人未必不知——莫非、莫非是荀家人联合起来,刻意隐瞒荀彧的身份。
曹操着荀攸密谈:“公达,你可知令君家中……有适龄女弟否?”
荀攸以一种难以明言的古怪表情盯了曹操半晌,直到曹操问“君何故不言”时,才幽幽回答:“明公若想打探小叔家中事,不若直接去问小叔,我如何能知道?”
曹操:“……”
他碰了个软钉子,又知道荀攸素来嘴巴严,想是探听不出消息,遂兴致缺缺地挥手令人自去。
午后以董承事收董贵妃时入宫,恰遇上在天子近侧侍讲的侍中荀悦。曹操计上心来,寻空备下厚礼前去拜访,暗问这满腹经纶的老先生家事。
荀悦捏着礼单,两眼一横:“司空何意,悦听不懂!”
曹操急了:“先生如何不懂?先生之父乃令君之伯,荀叔慈究竟几儿几女,荀文若到底有无女弟,先生说予我听便是。”
荀悦怒道:“原来司空早就知道了。不错,我二叔四子一女,女最幼,单名彧,取字文若。少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忍荒废,故假托男身为官,志在匡弼乱世。然虽为女儿身,亦是当世名士,士可杀,不可辱。司空既然怪罪,取我幼妹性命亦在情理之中——却奈何辱人,送此聘礼上门?”
曹操大惊失色:“聘、聘礼?”
荀悦固辞不受,将一车厚礼连同曹操一并扫地出门。许昌的风声总是传得很快,晚间曹操提审董承时,曹仁一脸摸不着头脑地凑过来,同曹操道:“司空,许昌都传遍了,说你看中了荀悦家中幼妹,去他府上提亲不成,反被赶出来了。”
曹操欲言又止,这似是而非的谣言令他连反驳的念头也生不出,故而半晌才追问道:“外头如何议论?”
“有说荀侍中家妹貌美,司空情痴的;也有说司空不通礼法,该遣媒人前去说和才是……”曹仁说罢咬了咬牙,“司空,那荀侍中忒不识抬举,我替您将他妹妹抢来府上罢。”
曹操头大如斗:“莫说浑话。”
“司空要抢谁入府?”正此时,一道曹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在耳边。曹操头皮一麻,平日里听着清润悦耳的声音,奈何如今竟分明能从里头听出一丝娇软。那声音的主人不依不饶道:“如今外忧内乱,司空不可莽撞行事,若有心仪的姑娘,自然还是……”
“自然还是明媒正娶的好。”
曹操喃喃道。
来人果然是尚书令荀彧,曹操不自觉地伸手将他迎入席上。荀令落席,连带着诏狱这般腌臜的地方也满室光彩,温香浮动起来。
“令君诸事繁杂,怎么忽然到这儿了?”曹操不敢抬眼。
“尚书台亦有主理刑狱之职。董承谋逆,其罪甚重,彧没有不来的道理。”荀彧又压低了声音,道,“何况……那日之事,还未与司空请罪。”
曹操正欲争辩些什么,董承等人已被带上前来。谋逆于历朝历代皆是重罪,王、种、吴等皆见诛,车骑将军董承夷灭三族,一同谋逆的名单之上,唯剩一个早已远走高飞的刘备刘玄德逍遥法外。
曹操喟然长叹:“早知如此,不若当初一并杀了。”
荀彧劝道:“存亡事重,眼下要紧之事乃是冀州袁绍,望司空有所定夺。”
对外之战略上荀彧永远不会出错,也从来不曾出错。曹操心中一荡,下意识便欲执荀彧之手赞叹几句,恍然想起那双纤纤玉手乃是女子柔荑,瞬间浑身僵硬,连带着十分不好意思起来。
嗳。
曹操眼神斜飘向那双手。
从前在东郡时,马缰绳粗糙,文若的指根磨出不少水泡,还是自己替他挑破了上药的,后来落下一层薄茧……
如今那茧可散去了?
诏狱事了,曹操心知再躲不下去,便领了荀彧回府。堂中人多口杂,将要说之事隐秘,曹操思前想后,干脆将人带回卧室,屏退左右,令宿卫外头坚守。
哪怕早先在荀悦那里已经知晓了始末,曹操如今面对荀彧时还是有些不自然。荀彧请罪欲拜,曹操忙将人扶起,只觉温香软玉在怀,心旌摇曳不止。他手心发烫,终于如梦初醒一般,满怀不舍地将荀彧缓缓推开。
“文、文若,你当真……当真是女子?”
荀彧颔首。
冠上簪子随之巍巍颤动,曹操暗道,若换成步摇……又不知是何等盛景。
“非常之时,无奈之举。”
曹操道:“可你竟然瞒了我十年。”
“并非刻意欺瞒,只是阴差阳错……后来,便也没什么机会与司空分说清楚。”
荀彧眼神清亮,上古仁兽之驺虞亦不过如此。被他这样的君子看着时,总难免生出些自行惭愧的愧意来。
曹操下意识地以手心覆在他眼前。
荀彧不解:“司空……?”
曹操犹疑道:“文若、令君……美人,我如今竟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你了。”
荀彧道:“处处皆是我,司空何须分得那样清楚。我既读荀氏圣贤家学,何以不思报国?战乱将起,易红妆着官服,千里投奔司空,便是为匡弼天下万民。今事未竟,九死不悔,司空见怪,请赐一死。”
因遮了荀彧双眼,那双不断开合的淡色唇瓣便成了最为耀目的地方。若是涂上胭脂,又不知当是何等风情。
这般风貌绝伦的荀文若,谁又能有幸见识她复归红妆,盛装打扮的模样?
是了,是了。
自然是待到她大婚之时……
曹操心头一片慌乱,这没头没尾的假设一下子令他烦躁不已。继而,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他脑海中。
天下有此奇女,不能为吾之妻,何复恨哉!
曹操执起荀彧双手,一如数年之前在东郡初见,旦夕谈论之时一般。他将那双柔嫩的手阖在掌心,眉眼间浮现出三分惬意,他说:“我之信重令君,是因令君之才干,与是否女子之身无甚关系。董承伏诛,衣带诏密泄,袁绍必因之起事。我走之后,前线辎重运转并许昌诸事还要仰仗令君。只是……操还有一事欲托文若。”
“得司空信重,粉身碎骨亦无所辞。”荀彧再拜。
曹操便含了笑,倾身细问:“求文若嫁我为妻,愿否?”
荀彧的罪责终于没有论下来。一则大敌当前,后方最忌不稳,没有此时降罪重臣的道理;二则么……司空曹操特意去宫里讨了份赐婚的圣旨,求皇帝将尚书令荀彧家中幼妹许给自己。
时曹操出征在即,婚事便定在建安五年冬。出征时百官送行,荀令亦在其中,远远与曹操交换了一个意蕴深长的眼神。荀悦看在眼中,讶然问道:“彧妹,你真要嫁他?”
荀彧笑着点了点额间:“我记挂了他整整十年……若非此人,我还有何处可托呢?”
后来官渡终于大捷,司空率大军回许昌,宫里天子办过一场接风宴,司空府臣又续了一回。诸将问司空何在,曹仁咬着酒杯闷闷道:“大哥在宫里喝得多了,已回去歇息,嘱咐诸位尽情宴乐。”
曹洪小声嘀咕:“歇息甚么,谁不知道大哥惦记与荀家小妹完婚。怕不是连夜去寻新娘子温存——”还不曾说完,便被夏侯惇轻轻一拍,止住了话头。
众人却都笑起来。
在座之中,唯有荀攸端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至于话中论及二人,确是在一处啜饮甘酪。
香雾飘转,簧暖笙清。细篆行文,贪得今日欢。曹操方洗净一身风沙气,桌上摆着两坛甘酪,正是昔日曹操所赐。荀彧还穿着往日一般令人心安的文官素衣,将他推门进来,遂斟了满杯甜酒奉上。
“为司空洗尘。”
曹操满饮之后,将荀彧裹入怀中,喟然叹曰:“我还当……此时能看到夫人红妆的模样呢。”
“如、如何就夫人了……”
荀彧红着脸小声争辩。
曹操道:“我有陛下亲赐婚书,文若自然是我夫人。”
荀彧便将下颌枕在曹操肩上,略一歪头,在他耳边悄声道:“司空想看彧红妆,还……还需等到大婚那日,彧妆成之后,复与君共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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