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黑太岁·碑记

moririnka

　　我翻开那本笔记，只见上面的字迹与残信一般无差，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所有的时间都用于研究这些尚未来得及在阴暗地下腐朽的资料。当我触碰到那诡秘的真相之后，恐惧伴随后悔的情绪瞬间将我完全吞没。知晓真相的代价太大，发生在袁氏父子身上的可怖惨案不久之后就会在我身上重演。那些沉寂了百年之久的污秽之物永远不曾真正离去，它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着人类，并且随时做好了将人类吞噬殆尽的准备。
　　现在，我正遭受着并非来自人世的折磨，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但我完完全全理解了袁重明的用意，即便再荒谬，那些真相也应当被记录下来，只有通过那可怖的真相，后世的人类或许才能找到应对它们的方法。

moririnka

　　我不愿将我的灵魂，我的身体，哪怕只是身上的血肉奉献给它们，奉献给地狱中的恶鬼，我得寻找率先奔赴死亡的方法。
　　即使无力又可笑，但这是我清醒的精神反抗的唯一途径。

moririnka

　　进行最后的记录时袁重明的精神状态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留下的所有文字都像是那封残信一样支离破碎，我只能试着一点一点解读。它们是如此琐碎，也存在许多彼此之间毫无联系的记录，我无法断言哪些是不属于碎片的一部分。但是，在向阅读到这里的任何读者做出最后的解释之前，我得先讲述一个从前我在九华山学院时听过的神话，以便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
　　古时候，曾经有一位叫做劳巿的方士替当时的皇帝出海，去仙山上寻找长生不老的灵药。后来他得到了一种类似于古书中记载的“太岁”，却通体漆黑的奇怪肉块，他在海上遭了难，没有食物，就割下那肉块与水手们分着充饥。不久之后，一团黑色的、混沌的不可名状之物从海上攀到船上。它一开口说话，就好像千万人同语一般。它自称是阳遂神造物，又是万物之祖，特来接引劳巿前往海外仙山。劳巿因身负皇命，向怪物乞求长生不死之法，怪物说：“当年万物生灵被阳遂神从它身上取下来后，便固定了形状，所以鱼才是鱼，鸟才是鸟，人才是人，活物的身体有了损坏，也不能够替代，长此以往，即便再结实的石像也有粉碎的一天，哪有肉体凡胎长生不死的道理。若想要长生不死，唯有褪去肉体凡胎，回归初源，方可有万千般变化，才能久而弥新，长生不死。”那怪物又说，自己身上的肉就是不死的灵药，因此交给劳巿一块肉，与他从前吃下的黑太岁别无二致。
　　劳巿将黑太岁带入了中原，却并没有献给皇帝。因他回去时，原来那位皇帝已经驾崩，新任皇帝又不喜欢方士，他隐姓埋名，凭借着这块“灵药”，创建了长生密教。
　　这则神话是2014年青岛一位姓劳的教授首先提出的，我没有在其他任何文献和古籍中见到过相关的记载，授课的禅师告诉我，这或许是这位劳姓教授的噫语，但它相当典型地代表了某些邪教中的神话类型，是个十分不错的案例。令我惊诧万分的是，在袁重明留下的笔记当中，我竟然看到了一个与之几乎相差无几的故事，这至少可以说明劳氏的故事并非由他首创杜撰，而是存在根据的。
　　袁重明的笔记中提到，他的父亲袁弘祖沉迷于和“某种东西”发生感应，他们以一种未知的方式进行交谈，大多数时候是袁弘祖在询问，对方回答，袁弘祖便将这些内容记录下来，写成袁子曰某某答的形式。所有这些记录当中，能见到最晚的记录是与明末叫做昙阳子的人的对话，最早的则是与汉末时期叫做左慈的方士，整整跨越了一千四百多的年的历史。这两段对话当中，均默契地提到了“祖劳”就是最开始将灵药带回中原土地的人。

moririnka

　　长生密教在中原兴盛了千百年。汉末时期，随着战争的威胁加大，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密教当中，以期寻找不死的法门，围绕着盛在精致陶器当中的诡异肉块举行邪恶仪式。据左慈说，他也是这密教的成员之一，成员会在仪式结束之后吞服教主割下的“太岁”，就能达到脱胎换骨，天人合一的境地，最终羽化登仙，由使者接引往海外仙山而去。
　　左慈又说，他曾经向那位名垂后世的魏武帝曹操献上过灵药，那首《陌上桑》记录的便是曹操服用炼成的灵药时的心境：“食芝英，饮醴泉，拄杖枝，佩秋兰。绝人事，游浑元。若疾风游欻飘翩。”黑太岁状如肉块，色泽漆黑，浑如生物，食之可得长生，故而密教也曾以隐语“肉灵芝”唤其名。
　　袁弘祖问，那么魏武也登仙了？他想要请魏武帝出来谈论故事，却无论无何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左慈回答，仙人于世上之事无所不知，通常人们在言谈中提及，仙人一念便能通晓缘故，但魏武不同，他是无法被感应的存在。在万物始祖追随阳遂神离开，抛弃它的子民，于极东的深海沉眠之后，魏武成为了新的使者和新的祖神。他的意志被铅水和丹砂包裹，他能听到世间万物的呼唤，他即是万物本身；但万物并非是他，也不能窥探他的精神。

moririnka

　　步入晚年的独裁统治者常常害怕面临死亡的呼唤。公元207年的某一日，察觉到时仍为丞相，但在邺城聚集了大量方士的曹操追求长生之术的心意，左慈将长生不死的灵药献给了曹操，并宣称在服下之后，一旦机缘降临，上天的使者就会降临，将他接去海外仙山。但彼时功业未成，曹操并不那样过分地向往登仙，只是将灵药束之高阁。
　　次年南方战事失利，曹操回到邺城之后找出灵药，再一次兴起了求仙的欲望。他将那漆黑的肉块放在盛满水的瓦罐里，摆放在邺宫寝殿的床头，与之日夜相处。他还不敢照道士的说法服用，但他的精神很快就被那东西夺走了，不凝视它的时候，他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和暴怒。此外，他会用泡过黑太岁的水洗头，以此缓解头痛。尽管最后一丝理智还在告诉他不要轻易尝试，但曹操实在已经与那灵药亲密无间了，某一次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在无意识之中举着匕首对准了那团黑漆漆的肉，他想吃掉它。他的精神在发疯一般地尖叫着饥饿。他惊恐地丢掉匕首，命人将这操控人心的邪物毁掉，但前来回禀的人说，它刀枪不死，水火不灭，甚至于掩埋在土壤之下还能有所生长。曹操只好又将它接回去。
　　但很快，他就遭遇了更大的怪异。他先是常常闻到古怪的腐臭气息，却无法找出源头，似乎萦绕在邺宫上下每个角落，仆人与妻妾子嗣不得不佩戴香草，焚烧香料，以掩盖那股令人厌恶的气味，曹操于是恼羞成怒地颁布了禁止燃香的法令，在他看来，选择掩盖那种气味就和“向什么东西认输”差不多。有时候，曹操会接连几个夜晚都坠入噩梦，他喝了许多安神的药物，但收效甚微。一开始梦里只是朦胧地出现一个体型巨大，却像是拥有生命和意识的黑影。后来遮挡在黑影之前的朦胧雾气开始消散，他似乎看清了什么——但他无法笃定，大多数记忆在脱离梦境之后消失了，只有那种深沉的恐惧以及被窥视的感觉残留在心底。他所能记住的仅仅只有几个片段，好比说他记得潜伏在邺宫深处的不可名状之物。每当他入梦之时，它就惊声尖叫着从深渊里爬出来，在相当近距离的地方窥探着一切。有一回他从梦中惊醒，鼻腔内萦绕的腐臭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浓重得多，他疑心那东西终于找过来，便拔出床头原本辟邪的剑朝眼前的黑影劈下，等到宿卫的将士们听到惨叫赶过来点燃了灯火，才发现倒在地上的死者只是贴身的仆从。他似乎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这件事后来也惊动了许都的众多官吏，以尚书令荀彧为代表的官员们写信过来宽慰，但曹操这位老人——或许他的年龄还称不上老迈，但噩梦和异事几乎已经将他的精神击垮了大半——对死亡的恐惧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的心头，像所有大权在握的独裁统治者一样，他不得不将目光转移到虚无缥缈的求仙上来。但同前人不一样的事，曹操手中早已有了长生不死灵药的眉目，他又一次传召了左慈，问起长生不死的事情。
　　左慈说他自己的学问并非完全来自于那些晦涩的西汉先秦古籍，在服用过仙药之后，他开始能够与一些在史书中记载为“亡者”的人交谈，他声称他们并没有面临任何死亡，只是“蜕下凡胎，羽化登仙”，以仙灵的躯体和意识存于世上。曾经，他在与一位活了八百岁的国君交谈时，对方以极其渊博的学识征服了他。那位国君告诉他，人之所以为人，是在造物之初就定下的规则，而人既然为人，就注定无法打破宇宙施加在“人”这一躯壳之上的规则，朝菌活不到下一个霁日，飞虫难以活到下一个春天，人和这些朝生暮死的东西都遵循同样的规则。从前女娲抟土造人，以泥水为骨血，打破这层躯壳一身血肉重归混沌，超脱形体束缚，就能突破规则限制，永远不死之躯，这就是所谓长生的法门。
　　擅长怀疑的特质这时候完全表现出来。曹操将聚集在邺下的方士们召集起来，用匕首割下黑太岁的肉，分给他们食用，他割了很多块，但浸泡在水中的肉块还像最开始那般大小。服用过肉块的方士被关押在单独的小房间里，曹操命令士兵们在门外看守。某个夜晚，所有驻守的士兵都号称他们听到了那些屋舍里传来的凄厉惨叫，那种声音经久不息，足足响了一炷香时间有余，人类要在如何痛苦的程度下才能哀嚎这样久，又或者说那些方士已经不算是人类了？但绝没有人敢擅自靠近一步打开屋舍，士兵们浑身发凉，踌躇不决，他们不知道黑暗当中究竟藏着什么。很快有人将一切报告到丞相府，曹操亲自率着人马赶来，许褚举着火把带着人打开第一扇门，空气中瞬间扩散开一股强烈的恶臭味，有不少人当场呕吐出来，剩下的人强忍着不适，等到他们克制住生理的反应时，终于看到那屋舍当中剩下的一具骸骨。
　　那具骸骨下半身跪坐在席子上，上半身则因失去支撑俯趴在地面上，它的衣服还完整地穿在身上，沾染着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焦油色污渍，浑身的血肉像被融化掉一般消失不见。相比起惨案本身，这现场简直干净得惊人，连一点血沫儿也没有。许褚用长矛捅了捅那诡异的白骨，脆弱的骨架立刻砸在地上，粉碎成一片灰烬。谁能想象到就一天之前，被关押在这里的方士还生龙活虎地朝士兵们讨水喝。其他几间屋舍的情况基本大同小异，然而来到最后一扇门前，曹操就听到里面尖锐的叫喊瞬间戛然而止。这里面的人才刚刚结束生命，意识到这一点后，曹操从左右手中夺过一根火把，挥刀劈开面前阻挡在他和某种未知诡异之间的那扇门。
　　他看到了。
　　火光之中，方士身上的所有血肉超脱了人类形体，融化成焦油或者类似的状态一样的粘液，争先恐后地从他他的衣领和袖口涌出。它们汇聚成一团，像是拥有着生命的东西一样，不断挣扎蠕动，想要逃窜到石板的缝隙中去，凡是那种液体爬过的地方，都留下狰狞可怖的黑色污渍。方士的尸身终于只剩下森白的骸骨，无力地倚靠在窗边。
　　有人爆发出惊恐的尖叫，他们难以理解那难以名状的可怖东西是如何从人类身上蜕变而成的。曹操下令追捕，士兵们不得不立刻向地下发掘，很快，他们向下挖到一个空荡荡的溶洞，洞里传来水流潺潺流淌的声音，懂得地理和方位的官员指出，这片水流是漳水的地下支流之一，那东西如果逃进这里，将会顺着这片区域地下的小型暗流汇聚到漳水中去，搜捕的工作持续进行了数月仍然一无所获。某一日，曹操又在噩梦中惊醒，他说自己看到了茫茫大海之上那通体漆黑而不可名状之物的声音，听到它嘈杂无律的古怪声音发出人类难以理解含义的词组，它一说话，就好像有千万人在同时说话；它蠕动变换身形，形体上就浮现出千万只眼睛。左慈告诉曹操，那的确就是被仙人接纳的不死者们，他们脱胎换骨，就此意志得意在世间永存。

moririnka

　　对永生的向往和对怪物的恐惧同时残损着曹操的意志，求知者付出的代价往往比想象中还要多得多，一旦他知晓了“真相”，就注定无法再假装这一切从未发生了。曹操沉默了许久，最后他问左慈：它有一千张嘴一千只眼，是不死者们融合纠集在一起，不分彼此的产物。我的确追求长生，但我不愿与任何人融合在一起，即使在登仙之后，我也希望我的意志是绝对独立的意志，我的精神是无法被窥探的精神。
　　左慈开坛设法，沟通万物之祖寻求答案。祭祀的仪式完成之后，左慈宣称自己得到了万物之祖的答复，以用铅水、朱砂等物在丹炉当中炼制灵药吞服，登仙后就能避免与其他脱离了形体桎梏的东西融为一体。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猜测起原理，或许服用一些重金属就能改变化身出点“那团粘液”的表面张力，以此达到无法融合的目的。总而言之，左慈的确成功了，曹操的本质逐渐发生了蜕变，但他的改变将自死后开始，而不是生前。
　　他还是时常梦到那巨大的怪物——或许该改口叫他万物之始祖——但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那东西可怖了。某一次，在对方提出想要接引他超脱人世之事，曹操选择了拒绝。怪物说：你已经并非人类了，难道还放不下世间的名利吗？曹操则说，他要建立的功业还没有完成，因而无法就此离开。他们定下了一个十年的约定，那一年是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怪物会在十年之后再来接引曹操归于深渊。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时候曹操能感应到自己与一些古人之间的微妙的联系，一开始他只能听到某些古老的音节，后来才慢慢变得更加清晰明显，有时候，曹操甚至能够感知到左慈，而对方似乎对他一无所知。他的精神本身与世间万物都联系起来了，可他的的确确又仍然是他自己，这样的感受令他感到新奇和美妙，又让他渐渐滋生出不满，他敌视的目光转向身边的亲朋与好友——总有一日，一旦他脱离登仙而去，这些尘世的关系就如梦幻泡影一般。他们对他的景仰和倾慕将永远只定格在这一世，这短暂的十年当中，而绝不会如他即将亘古留存的意志一般长久。
　　因此，他想到一个绝妙的计策，他打算让身边的所有人都服下这不死的灵药，一直侍奉他到“那个世界”去。他提到登仙后的生活时引经据典，将一切形容得那样美妙，他坚信不会有人拒绝他的恩赐，正如不会有人能拒绝长生不死的诱惑。
　　曹操以极尽优美的文采歌颂了仙人的生活，他把一封信寄到许昌，邀请荀彧与他一同登仙。分歧很快出现，对方并不如他预料中一般欢喜地应承，反而口吻婉转地指责他对于虚无缥缈的登仙之事的沉湎。分歧从这一刻开始。彼时曹操正在筹备第二次南征，他预备使荀彧同行，他将会有数个月的时间来向对方当面揭示一个“真相”。

moririnka

　　左慈讲述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或许是由于才整理完一份有关于荀彧在寿县报恩禅寺残碑的考据资料，这位汉末的古人仅在史料当中留存了寥寥数笔记载，我却仍旧烂熟于心。他的死因扑朔迷离，有人说他因忧郁而病逝，有人说他因反对曹操服毒自尽，但无论在哪种史料记载当中，他都的的确确是在寿县死去的，尽管他的尸骨究竟埋在何方至今仍无定论。现在，我又从袁氏父子的记载当中窥见了一种新的推测——假设这些笔记都是真实的内容——公元212年的荀彧是否有可能被曹操说服吞下所谓长生不死的灵药，于寿县的土地上羽化登仙而去了呢？
　　前文的记录当中，我已经得出了禅寺内的那块残碑原先由乡绅袁弘祖所立，并由他的儿子袁重明移入禅寺的结论。然而新的疑问开始萦绕在我心头：袁弘祖曾经与左慈进行过如此深入的攀谈，那么他替荀彧立下墓碑的用意，就实在令人难以琢磨了。他是一个疯子，尽管他爱好金石学，但没有一个金石学家会毫无缘由地替古人设立什么新碑，他们往往只热衷于埋在地下千百年之久、终于重见天日的古物；他是一个信仰长生教派的异教徒，或许曾经他在某种邪恶的仪式当中顶礼膜拜的神祇就是魏武，毕竟在他们的传说当中，魏武已经成为了接替万物始祖的，新的使者。
　　很快，这些疑问从装在档案袋里的那些信件当中得到了解答。这些书信并不出自于袁氏父子任何一个人之手，从称呼和落款来看，应当是袁弘祖生平与朋友交往的记录。其中一大部分信件只是单纯的寒暄，有些来源于亲戚，说简单的家长里短；有些来源于同窗，论社会时局；也有单纯寒暄招呼，或请他某月日到某地参与宴会的邀请。所有这些信件当中，一个落款为吴铭的人所寄来的信，全然解答了我对于袁弘祖立碑始末的疑惑。
　　他们之间的往来从民国十六年左右开始，最开始只是经常讨论些金石古印，唐宋文玩；直到民国十九年秋，吴铭寄来一封信，说起自己最近从一名本地流氓手中得到一件精美的明代酒器，他思忖来路不正，故意设宴将对方灌得大醉。对方酒后失言，告诉他是从县城南门外一座古墓当中取得，因此吴铭打算邀请袁弘祖结伴前去，一探究竟。不管在什么时候，为一己私利挖坟掘墓这样的事情都是令人不齿的，吴铭在民国二十一年冬的信件当中，先是肯定了袁弘祖巧立明目，以为古人立碑为名，伺机雇人挖掘古墓的聪颖；紧接着他又提到先前在墓中得到的一些东西，他抱怨一副残存的画轴被焦黑的污渍沾满，令他难以推测墓主的身份，几乎毫无价值；又说自己得到的那部分冥器当中有一件古怪至极的陶器，它呈现食盒一样的外貌，但无论是制式还是模样，都丝毫不像精致华美的明人作风，无论怎样观察都朴素无华得像是汉代器物。
　　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陶器被打开之后，里面竟然还盛放着一块被浸泡在水中的黑色肉块。吴铭弄不明白那是什么，只好先将肉块转移到一个玻璃罐头瓶中，等到清理完陶器之后，他在底部发现了一个“建安十二年”的烙印。建安是东汉末年曹操幕府执政时所用的年号，如果并非明人造假，这食盒一样的陶器难道已经存在了将近两千年？
　　吴铭写下这封信的目的是邀请袁弘祖前往鉴定，到这里为止，他鉴定的结果究竟如何已经没有了下文，然而，我却几乎完全能够推测出事件的原貌了。我知晓了寿县大抵从头到尾就不存在荀彧的坟茔；也知晓袁弘祖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设立了那块墓碑；知晓了他是怎么样接触到黑太岁的真相，最后发疯而亡；也知晓了袁重明在给惠顗禅师的信件当中，怒斥墓碑是“一个丑陋的、可悲的、拙劣的借口”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寓意。所有这些碎片一旦拼合起来，不管观众愿不愿意，那就是事情最后的真相。
　　所有这些发现短暂地令我感到惊喜不已，如果能将我所知晓的这些东西整理成文章发表，先不论什么“或许能使人类重构世界观”的赞赏以及别的什么额外利益，将来在竞选本寺主持时我也会比其他人拥有更多优势。除了袁氏父子的笔记和信件可以作为强有力的佐证以外，我手头还有一片破碎的陶器碎片和装着漆黑肉块的玻璃罐可以作为物证。我坚信袁重明不会在如此重要的箱子当中留下毫无意义的东西，这碎片恐怕就是当年从明墓当中挖出，盛放着黑太岁的食盒碎片，它为什么会被打破，剩下的碎片又在什么地方，恐怕我要尝试着再去大海捞针一般寻找叫做“吴铭”的民国时人的后代，但我想，结果很可能是一无所获，要想探求它的制造年代，不如就近委托某个检测机构进行碳检测。

moririnka

　　至于那块“黑太岁”……
　　尽管我的确知道，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讲，所谓太岁不过是一种粘菌的复合物，然而或许是连续几个月以来过久地浸淫于异谈当中，我的内心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倾向于“想要相信”，这绝非是我从佛教徒转向信仰长生邪教的标志，只是一个人类在面对未知事物时，所表现出的纯粹好奇，以及难以克制的探索欲望。
　　在我长久地凝视着罐子中的肉块时，我的大脑简直就好像被施加了莫种令人迷幻的巫术，一种自灵魂中倾泻出的饥饿要将我淹没了。我弄不懂，明明不久之前我还无比厌恶这可怖的东西，可现在，我却被生理的本能驱动着对它举起了刀和筷子。

moririnka

　　……
　　……
　　……
　　曾经我只是将袁氏父子留下的怪谈当做故事来看，我吞咽那可怖的肉块时，我真心实意的想法不过是：像那些怪谈当中一样吞服它，不就是检测所谓黑太岁和登仙神话最简洁方便的办法吗？倘若我服用之后什么也不会发生，那就只是一对发了疯的父子臆想出的怪异造物；倘若我真的就此感应到什么东西，感应到冥冥之中窥视着人类的，曾经脱胎于人类的不可名状的“仙人”的存在，那个时候，我将也是仙人的一员了。
　　我后悔了。
　　佛祖，可是我后悔了。
　　四月的尾声将近，我越发频繁地梦见黑色的海面之上漂浮着的庞然大物，它是身影如此巨大，它的声音是嘈杂而恐怖的旋律，它随着水面的涌动挪动自己的身体，在茫茫大海之下，它的未能见到的部分融成一个可怖的影子——甚至要比所能看到的这些部分庞大许多。
　　我的鼻子也渐渐出现了问题，曾经在档案室出现过的那种腐臭气息在我闻来越发明显，别人却都表示没有闻到。医生说我或许是压力过大导致的幻觉，然而我却能够断定，我如今的状态和古籍当中记载的因服用黑太岁而羽化登仙之人几乎一模一样。即使是压力过大，世上哪有这样凑巧的病症呢？我在等待属于自己的死亡降临，等待自己的血肉融化成一团崭新的别的什么东西，那些恶臭的气味恐怕来源于我的身体内部，在我还活着……在我明明还活生生的时候，我的身体内部已经发生了某种腐烂反应。
　　我尝试着去感应天地万物，感应一些切实存在过的古人。有时候我仍然好奇，当年在寿县的古城当中，荀彧究竟是否如同如今的我一般，吞服了一块曹操亲自浸泡在食盒中的黑太岁。但我没能感应到荀彧，也还没有感应到其他人，在左慈的说法当中，曹操接替了万物始祖成为新的使者，或许我在肉体彻底死亡的之后能遇到这位使者，然后亲口向他询问荀彧究竟是如何死去的。
　　这样，我就能在我的留下的文字当中盖上一块属于死后的我的“污渍指纹”，那才是我跨越了生死和时空真正研究出的成果。

moririnka

　　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