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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留君一醉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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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14 00: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篇预警】
第一人称。
算是HE,双重生,一开始就把动乱蝴蝶掉的if。
虽然无人在意标题出自辛弃疾。
全篇4w4+谨慎观看。

1

  那天,马车载着我们一行四个人从颍川出发,一路往雒阳前行。车轮碾过不如何平坦的官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镇甸,车夫卯足了力气挥舞散鞭,不堪重负的劣马飞奔起来坎坷得吓人,郭图扯着嗓子“嗷嗷”地叫喊,钟元常抓着车窗好固定住自己,免得不小心被甩出车去,虽然表面上还算镇定,额头上的冷汗和用力到发白的手指其实已经将他出卖了一半。
  只有公达沉静地——用力将后背贴在马车车壁上。
  我长长叹了口气,从行李里翻出水囊递给郭图:“公则,冷静点。先喝口水压压惊。”
  他的嘴巴还要用于尖叫,大约无法立刻有办法喝点水进去。
  我只好拍了拍车壁,对车夫说道:“你去后面那辆车吧,这里换我来驾车。”
  车夫是荀家人,对我的要求没什么异议,立刻勒停了马。后面那辆车上装着行李,颠簸一些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我们又歇息了片刻,郭公则要下车透风,双腿战战栗栗地踩在实地上时几乎要老泪纵横了。
  我挪到车辕前头,钟元常探出来半个头,稀奇地问:“文若,你能驾车?”
  “能呀。”我笑着摸了摸那匹马黑色的鬃毛,“荀家的马,我已经驾驭得很纯熟了。”
  孔圣人虽言君子六艺,然而时至今日马匹早已是珍贵的畜生,非大富大贵之家并不蓄养,就算要养,也多专有用途,平常出行多半是以牛、驴、鹿一类加车足用。因此哪怕是在世家当中,也有不少人未曾修过御术。
  钟元常不无羡慕:“等到了雒阳,你得空可教教我么?”
  我立刻应下,心道自然,未来的司隶校尉钟繇可是要抚恤马、韩,以御西凉的,怎么能连马都不会骑呢?
  这一年是中平六年,颍川太守阴修举荐我八人入朝为官,要按约定的日期到吏部报道。我与公达自然一同出发,公达又说钟繇独自一人不好上路,邀他同行,一并的还有试问能否结伴上京的郭图。
  惭愧的是,荀家也不过能堪堪找出几匹劣马送我们了。
  若记得今日,我应当将习武的事稍往后排些时候,倾家荡产多备下几千马匹军械才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灵帝此时尚未驾崩,若私自屯这么些马匹军械,反倒成了实打实的“反贼”。
  当文官处处受人掣肘,无有出路啊。
  我长叹了口气。
  马车继续辘辘向前,许是少了个人的缘故,又或许是我御车技术实在超脱,郭图比起前头好受了许多,甚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文若此去雒阳,可有什么想法?”
  “有啊。”我说,“我不想做守宫令,也不想外放做亢父令。”
  这乱世当中,手里没点人马当真寸步难行。既然上天给我这重来一次的机会,这回我就要亲手把乱世消灭在萌芽当中。
  郭图的声音满是惊奇:“咦?文若何出此言?”
  钟元常也说:“敢问远志?”
  我说:“老子要做虎贲中郎将!”
  郭图:“……”
  钟繇:“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郭图:“拿我们俩寻开心。”
  我自顾自地说:“……其实去做西园校尉也不错,可惜没赶上遴选的时候。”
  钟繇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当真如此,我不问六韬三略孙武司马,可那些骑射功夫文若有把握考过么?”
  我诚实地回答:“考不过。”
  回来的太晚,只够匆匆练习数月,与他们从小走马遛狗浪荡游侠的相比,自然没有能比过的道理。
  我听到车内另一个人小声地笑,是公达的声音。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很多时候只是老神在在地默然听着一切,然后等人问起时语不惊人死不休。
  “小叔要弃文从武了。”公达解释道,“他在自己书房旁边辟了块地,名曰武强。每日研读兵书之余,便学着弯弓射箭,纵马扬刀。”
  我叹气:“都是些花架子,上考场又有些艰难,还是先去求个军司马来做,也算半个军职……”
  郭图“噫”了一声,又追问:“时下黄巾正乱,文若此志是为剿灭黄巾么?”
  “是,也不是。”我打了个哈哈,再往深里就不是该在此处详细分说的了,“我总觉得是这字有碍我之武功。文若、文若,既文且弱。今日既然提起了,我便以所居之处的练武场之名作为自号,诸位以后不要叫我文若了,还是叫武强吧。”
  众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公达两只手搭在左右二人肩膀上,闷闷地笑起来:“小叔,你别老逗他们。”
  “可我是真想去军中……军司马,多好的军司马啊。”我说,“不知西园校尉那缺不缺司马。”
  
  入了雒阳,我备下厚礼先去了一趟后将军府中,拜谒的目的不是后将军袁隗,不是他的好大侄中军校尉袁本初,而是另一个现任虎贲中郎将的侄子——袁术。袁家这兄弟两个如出一辙的侠名在外,多有礼贤下士的好名声,是以袁公路听说我来拜谒时,很快就将我迎了进去。
  此时的袁公路脸上还不见日后的骄矜之色,亲手替我斟了茶水,面上一派大喜,问:“文若乃神君之后,日后必大有作为,何来投我?”
  他眼神下意识往屋外飘,隔着一个院子,那头不时传来宴乐的声响,想来定然是袁绍的住处。袁术言下之意——怎么不去投奔袁本初呢?
  我说:“中郎将贤兄弟之名天下皆知,但人择贤主,我独观袁校尉好谋无断,不可久事,未若中郎将之果决,遂来投也。中郎将既主虎贲,身边却无智囊,此身愿为中郎将驱使,共图外戚、宦官之事,以匡汉室。”
  自从袁绍声名鹊起,备受大将军何进宠幸以来,袁术或许许久不曾听过这样熨帖的夸奖,一时眼中含了热泪,连声道:“知我者,文若也。”
  又承诺当保举我为虎贲中郎。
  与前世的守宫令是一般六百石的官职,但好就好在能名正言顺地统兵。
  我犹豫道:“某才疏学浅,止略通兵法,骑射堪堪而已,恐怕当不得虎贲中郎。”
  袁术摸着胡子,皱着眉含糊道:“是我思虑不周……且安心,我自有办法。”
  那日被袁术拉着又饮了些酒,出门时恰遇上隔壁一起散场,众人熙熙攘攘地排队乘车出门。不过,也有我这样骑马而来,不必准备,纵身上马便能出发的。虽则兄弟两个分居两院,袁家的马厩终究还是设在一处的。我被下人带着去取马时,毫无防备地就撞上了那个人。
  他在给自己的马喂草料,一只手抚摸着鬃毛,神色约有几分怡然自得。
  那样的神色我其实看过很多遍,当然,不止他怡然休闲的一面。也有困苦艰难的时候,恣意高歌的时候,豪气万丈的时候,横槊赋诗的时候。
  ……哦,最后这个其实不曾亲眼见过,彼时只有公达与他同行,那首诗却从江北流传回许昌,流传回邺城,引得无数文人为之倾心。
  我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郎君?”身边引路的下人出声询问,一时也将那人惊扰了,他猛地看过来,神色中带着几分震撼的意味。
  我终于想起来,我们这时候还不认识。
  对着陌生人老泪纵横算个什么事呢?总不能与他留下这样的第一印象,日后我重新与他有交集时,难道要自我介绍:明公,可记得我么?在袁家马厩里对着你红了眼眶的那个。
  我赶忙伸手遮住双目,用袖子沾了沾眼角的水气。
  然后,我听见那人的声音。
  “文若……?敢问足下可是颍阴荀文若否?”
  哎?!
  原来早在这时候,他就知道我了?
  也是……他与南阳何颙一向交好,恐怕也是听人家提过我的。我心头悸动不已,面上却只恭恭敬敬地回了礼:“正是荀彧,敢问足下是何人,如何识得荀彧?”
  我以为他要搬出何颙来,却听到他说:“王佐之才,天下何人不识呢?某是沛国谯郡曹操曹孟德,如今忝居西园典军校尉一职。”
  这话说得,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天子如今尚且还是活生生的、尚无谥号的灵帝,尚书令也被大将军何进与后将军袁隗共同架空,天下有几个人肯认何颙一句“王佐之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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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4 00:22:4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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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当他胡言,笑着摇头。
  “天色已晚,我当回程了,曹校尉也早回罢。”
  他双眼发亮,摸过马鬃毛的双手在锦衣上蹭了蹭,亲亲热热地问我:“我、我尚不急,文若才来雒阳么,不知住所和安顿好了?家中可有车接送?啊……是我唐突,只是骤然与文若相见,实在情难自抑。”
  这人一旦恳切起来,态度总会好得令人心头直发软。
  我脑海中与他初遇的模样瞬间清晰起来,似乎那些记忆潜藏在心底从未忘记过一般;那些场景与现在这人的面貌融合在一块,隔了一世,若论其中情愫,却并无太大的差别。
  我竟然有片刻觉得,上一世的我们相遇得实在是太晚了。
  “我是骑马来的。”我深吸了口气,同他道,“别傻站着了,曹校尉,有什么话边走边说吧。”
  我在城西南置了一处宅子,约与他归家时有一段可以同路。两匹马一前一后牵出了袁家,我翻身上马,又想着今日若一别,虽同在雒阳,交情却实在浅薄,下一回与他再见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是以只骑着马缓步慢行。
  他便也并驾于我身侧。
  他说:“我竟然不知文若马术如此娴熟。”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二人相识不过片刻,校尉不知我的地方想来还有许多。”
  可是,我将校尉从头到尾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他笑着眯起眼睛,又道:“日后相处久了,我自然能再多知道文若一些。”
  我:“……”
  总会久相处的。
  我心道,若寿数一定,我们还有将来的二十年。
  他又说:“各州郡举荐的孝廉、计吏还都未安排,文若可有想过去处?”
  想是想过。
  问到这里,我顿时一阵心虚。去寻袁术正为此事,若说与其他人俱都无妨。可偏偏眼前这位,我心头总有种行背叛之事,却被人抓了个现行的难堪意味。
  我于是只敢说:“但凭朝廷安排。”
  我想起当日在马车上随口感叹的话来:“多好的军司马啊……”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拉着他的袖子同他道,让我做你的军司马吧,有我二人勠力同心,汉末的悲剧在董卓入京之前就会被彻底平息。
  再也不会有数年的天下大乱,百姓流离了。
  我抬头看他的眼睛,那双眼里厚重的情愫熟悉得令我浑身发颤,似是心有灵犀一般,他说:“文若如不弃,可来曹某这里做军司马。”
  然而……不行。
  明公今日上为大将军所轻,侧有二袁掣肘,纵然多搭进去一个荀文若,又有何助益呢?
  但这些是不能说的部分。我将它们压回心底,正想再找个理由,又听他喃喃地道:“是了,军司马不好,何如朝中文臣清贵……是曹某失言,文若莫怪。”
  我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总觉得一片酸楚。
  做什么清贵的文臣呢,我恨不得此身生为荀武强,南征西伐,早日荡平这乱世才好。
  这般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眼见到了往他家中的岔路口,却不见他有回去的意思。
  我只好勒马提醒:“曹校尉,还不归家么?”
  他啧道:“我还当文若有意邀我去府上相聚。”
  我脸上一烫,还好天色已晚,看不太出来。家里辟了座小练武场,各种兵器皆在舍中。纵然我能厚着脸皮同公达几人玩笑,说什么“自号武强”,在这人面前却半点不好意思说出口。我闷闷地道:“改日一定。”
  改日约去公达住处……哦,再不济,便在袁家二兄弟眼皮子底下短聚亦可。
  
  没几日,朝廷征辟的文书下来,该做尚书郎的做尚书郎,做黄门侍郎的做黄门侍郎。至于我,则被袁术硬生生塞了一份大礼。若按袁家在朝中显赫——袁隗尊号后将军,却未必当真有什么领兵打仗的才能——随便塞个什么人做这六百石的虎贲中郎,丝毫不成问题。却不想袁术直接将虎贲中郎将仆射的位置匀了一个给我。
  袁术说:“足下既通兵法,只做中郎岂非屈材。”
  我却想:左右仆射为中郎将副手,可领千五百人。若能精兵良将以置满员,何愁不能早平宫变。
  上任头一天,我如愿戴鹖冠,着襄邑每岁上贡的虎纹布制成的单衣,腰间配白虎刀剑,赫然一副武将做派了,好不威风!
  上一世鲜少有这样的机会,哪怕留守鄄城时,我也只穿过不算厚重的裲裆帛甲。王必那时候就跟在我身边护卫,眼见我登上城楼,不甚放心,特意从军中讨来一个兜鍪与我:“叛军临城下,流矢无眼,军司马宜妥善爱惜自己。”
  彼时调兵遣将用的是印信刀笔,如今我亲率将士,刀之所指便有千军万马。
  而这些,将会成为乱世将至时……我手中的倚仗。
  
  六月,灵帝新殁。
  蹇硕与大将军何进之间风起云涌地厮杀了一场,这一切与虎贲扯不上太大关系——皇帝总得有人做,袁家又在宦官和外戚之间都吃得开。总而言之得胜的一方迎立了新帝。
  望着刘辩那张于我而言略显陌生的脸,我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算算时间,也不过月余了。
  ……
  新帝继位,皇太后垂帘听政,大将军何进表奏后将军袁隗为太傅,共录尚书事,二分天下权柄。不久蹇硕见诛,袁绍转为司隶校尉,摩拳擦掌地预备诛尽宦官。
  而我则日夜率兵操练,设置暗旗信号,申明军纪军法,好将这懈怠不已的虎贲军往精锐的方向培养。虎贲的校场很大。某一日,我领着所部五百人完成挥刀五百的训练时,尚且不过辰时,手臂隐隐酸痛不已,袁术便是这时候来寻我的。
  我令诸虎贲郎皆往谙习旗语,袁术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仆射何必如此苦练兵士?”
  我回答:“虎贲者,宿卫之所在也。宫中若有敌寇作乱,虎贲有一力抗衡,则上可保天子平安,下可定黎民社稷。”
  “仆射何出此言啊?”袁术大惊失色,他低低凑近我,“莫非……宫中将有变故?”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自古谋事要讲究一个“秘”字。
  等下了值,袁术便将我邀回家中详谈。隔壁院中不见灯影不闻宴乐,若按时机推算,那些人恐怕如今都在大将军府上,密谋另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说:“蹇硕新死,彼之宦官此之外戚,表面上虽有太后、舞阳君并何苗三人从中调和,成联结之势,然则黄巾以来党人略有复辟,贤兄长司隶校尉袁本初既为天下党人领袖,安能坐视宦官当政?有袁校尉为大将军之智囊,宦官外戚必成水火之势。”
  “而欲诛宦官,必然在宫中起事,是也不是?”袁术一击掌,神色间染上了几分忧虑,他又说,“可朝中兵马皆在大将军麾下,若欲诛宦官只需分付有司各将其下狱,如何能激起宫变呢?”
  我叹了口气:“正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何出此言?”
  “大将军如若肯依袁本初,即刻诛尽宦官,则朝内可清;若宠信张让等辈,许以高官财帛奉养,也不失为相安之道。只怕大将军犹豫不决,在内宦官见疑,在外袁绍紧逼。此辈好谋无断,欲成事却只要假手于人,久之必为取祸之道。”
  “仆射所言,我亦忧心。”袁术犹疑片刻,“实不相瞒,大将军府中早有此议。诚若如此,我当劝谏大将军即刻动手。”
  “大将军非可语之人,袁本初尚劝不动,中郎将便能劝得动么?况且,若我所料不错,中郎将恐怕已为大将军冷落数日。”
  “这也被仆射看穿?”袁术惊叫一声,“那我、我当何如?”
  “自然是……蓄养虎贲精锐满员,以待时机。”
  “何等时机?”
  “不出月余,雒阳宫中必有变数。”
  遵循上一世的轨迹,我的预言自然是准确无疑的。
  所谓“变数”,自然是指八月廿八日雒阳宫中那场令人惊惧的变故,汉末一切乱世的源头——十常侍诛杀大将军何进,挟皇帝刘辩、陈留王刘协逃入北邙山中。
  董卓适时入京,诸侯并起,汉室天下终于破碎成了再也无法粘合的玉器。
  而这一切的缘由,深究起来,却不止是汉室持续百年的宦官、外戚之争,更有天下士人、清流,乃至于蠢蠢欲动的军阀们在其中掺和的手笔。
  天下将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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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4 00: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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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手指曾经从来只有握笔垫出的细茧,后来握多了刀柄,指根处也添上了一层茧。虎贲将配发的马匹性烈些,月余下来,我的驭马之术也越发娴熟,自觉纵马追上奔入北邙的天子一行人不是问题。
  偶有休沐的日子,我约了元常公达来府上小聚。我牵着匹温顺的小马走在前头,一只手扶着钟元常腰身,好让他慢慢与马磨合。等到熟悉一些,握缰绳的姿势,夹马肚的技巧我也一一分说与他听。元常学得很快,不需要很久,我已经能放开手看他自己骑着马,在这小小的练武场里跑圈。
  公达在院中置了席子,一边读书,一边与我们说话。
  “荀武强!你看,我会骑马了!”
  我沉默了一瞬间,随即鼓起掌来。
  “回头带你去虎贲军校场里跑马。”
  钟元常又缩回去:“那我再练练。”
  公达本来摇着头翻书默诵,忽然对我道:“小叔,你同那典军校尉曹孟德熟悉么?我在大将军府中见过这人,他同我攀谈了几句,态度很是亲热,又来打听你的近况。”
  “他是何伯求的忘年交,与我不过一面之缘。”我含糊过去,心里砰砰直跳,又问:“你都同他说了什么?”
  “随口敷衍了几句,只说小叔在虎贲军中颇受中郎将袁公路照顾,过得还算不错。谁知他听完便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唉,天下以貌取才者多矣。他一定是见我生而文弱,便当我提不了剑上不了马,谬也。”
  我心之悲,向与谁说呢。
  说起来,自初到雒阳那回之后,我便再也没能跟那人见过一次面了。雒阳城不算大,雒阳宫也不算大,可偏偏两个人恰好再遇上的几率小得出奇。他失了我的下落,不曾登门拜会,而我也无有主动去找他的名分。起初,我疑神疑鬼总觉得他会在我没能注意到的地方悄然闯入,隐约忐忑了好些日子,后来觉得自己可笑。
  还不是时候……
  天道有数,还不是该我遇到他的时候。
  隔了一会儿,我调理好心境,又问:“如公达之见,那位典军校尉曹孟德是何等样人呢?”
  “此人胸怀大志,隐而未发,是时候未到也。只是……”公达眯着眼睛笑,“果如小叔所言,还是个十足十的以貌取人之辈。小叔放心,我已回敬过他了。”
  “公达,我说……”本想暗示他二人早些结交,我被这“回敬”二字吓得不轻,“你该不会是把‘武强’的事与他说了吧?”
  “……”
  我顿觉头晕目眩。
  
  风雨来临前总有征兆可寻。八月底的蝉鸣肆虐到几乎可以将人的心智湮没,我心中的忧虑也一日胜似一日。终于,廿八之日,我等到了袁术从大将军府里传来的消息。
  “何大将军进宫了,速与我去救人。”
  “不,来不及了。中郎将此去只能见到何大将军人头而已!”我止住袁术,“中常侍手中无兵,擅杀朝中大将必然以谋逆论处。当务之急,是要防贼人遁逃出宫,还请中郎将即刻以重兵封锁复道、宫门,左右宿卫天子。”
  各宫门虽不由虎贲守卫,但到了这般关键时候哪还顾得上许多。
  传令的兵士在夜色中飞奔消失。
  “对、对。天子……天子与太后何在?”袁术扬声高问。
  “君领兵向南,我即刻向北宫,但寻天子而已!”我答道。
  天子暗弱,原本和太后在一处,此时必已为中常侍挟持。我率领数百人小队,从袁术出分兵往北宫而去,途中听见远处连片的叫喊,仔细分辨,正是:“袁校尉有令,为大将军报仇!”
  中常侍的“背叛”,或者说“胆敢背叛”,令袁绍的理智全然消失了。计谋也好、名望也罢,这时间终于顾及不上,我知道这雒阳宫中终于将要迎来那场针对宦官无差别的屠杀了。大小宦官皆见屠戮,天子遍寻不到,大火带着一股似乎要连上天都焚毁的可怖气势,从南宫蔓延起来,连天都烧红了半边。
  上一世,张让、段珪等人由复道从南宫逃出北宫,再出北门往邙山中逃去的。虽则早做了安排,却不知封锁宫门、复道的动作可够迅速,能不能拦得住那些宦官。
  正担忧间,果闻虎贲郎来报:“仆射,张让等贼挟天子入北宫,我等恐天子有失不敢多拦,只点了一队人马远远缀在后头。”
  “此去必然是出谷门,追。”
  然而,我还是率部纵马入了北邙。
  夏末的熏风掠过衣襟,耳畔是洛水澎湃的悲鸣,我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干涸一般。
  我步步为营,设下三道防线:一则令人守住复道,二则紧急封闭宫门,三才是纵马夜奔山中寻找天子。我率人追到谷门才知道,传令兵来得慢,宦官们已携着天子朝北去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按我的计策,原本不至如此。
  只是……袁术终究不是可托之人。
  世事如棋,所有人的动向早已在我脑海中明晰,可宦官宫变事起仓促,所涉众矣,我无法与袁术一一言明,只得在事发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拦截宦官。
  如今之计,则务必要在董卓的西凉大军到达之前,将天子迎回宫中。
  倘若换成那个人呢?我抑制不住地想,倘若是那个人……
  我在他面前从来不需遮掩太多,知心相交,秉烛夜谈有之;得他倚重,得他托付朝中要事有之;得他倾心相待,共展抱负,重光乐土有之。
  倘若换成那个人……可偏偏不能是那个人。
  
  得识路兵士指引,我一路往小平津行去。
  又行数里,地上忽见成堆宦官尸首,我心里一凛。月光实在浅淡,天幕暗红,我借着火把跳跃的光芒终于看清了那渡口上的场景。年幼的天子和陈留王已被人抢先一步救下,被血染红了铁甲的将军伏在岸边,捞了洛水,一点一点洗去脸上血污,露出他真正的模样来。
  我的嗓子干涩到发不出声响。
  那个人……
  那个人分明是——
  上一世我花了二十余年奉为明主、相交相知的曹孟德。
  我听到他扬声问:“敢问来者,可是虎贲仆射荀文若?”
  我没有答他的话,花了好大力气咬紧了牙关,才克制住不停颤抖的身体。我翻身下马,先拜见过天子和陈留王,确认过他们不曾受伤。
  因宿卫宫中,少年天子刘辩是认得我的,伸手便拽住我的衣角,小声求救:“荀卿……”
  我从袖袋里扯出一张绢帕,打湿了来,细细替这兄弟两个擦过脸蛋,终于转向那人,死死握住了剑柄,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曹校尉,先护送……天子回驾吧。但有什么话,等到回去再说。”
  彼时天色未明,距宫变也不过数个时辰,董卓的西凉军想来还在入京的路上。天子被曹操提前接回宫中,便断了董卓最要紧的一个倚仗。
  天子与陈留王兄弟既遭剧变,精力大损,骤然安顿下来便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回程路上,我怕他二人一不留神掉下马去,只得提议共乘一骑。天子有些不好意思,还强撑着不肯,倒是陈留王已经张开胳膊,要我抱他上马。曹操本在前面开路,听到这动静,忽然转马回身,将陈留王刘协捞进了怀里。
  他冷着脸道:“还劳‘武强’君在前开路。”
  我:“……”
  刘协:“……”
  啧,故意的吧。
  
  回宫之时天色将明,竟然淅淅沥沥地落起阴雨来,帮着虎贲扑灭了雒阳南宫燃起的大火。连月以来,我在袁术处埋下的关节总算发挥了一点作用,没让雒阳宫一夜之间被林林总总的将军校尉们杀成筛子。
  宫变迅速平息,三公并早先何进还活着的时候由后将军迁为太傅、共录尚书事的袁隗领着诸多官吏入宫。曹操即为不悦地与我耳语:“瞧瞧这些人,平日里尸位素餐,何进一死,倒赶着来争功了。”
  我缓缓挪开些距离,只当没有听到。
  因救驾独一份的功高,曹操进为后将军,封费城亭侯。而我得封光禄大夫。我对天子道:“我本区区虎贲仆射,救驾之功名虽在我,实则全赖中郎将袁公路谋划,无有居此高位的道理。”天子闻之面色大善,袁隗亦有几分喜色,转进袁术为卫卿,我则加侍中,顶了虎贲中郎将的缺。其他人各有一番封赏不提。
  朝中百官俱有喜色,方才一跃晋为雒阳新贵的曹操却站出来,上表天子,请替党人平反。党锢之祸起于宦官,今贼宦见诛,朝廷内外空出不少闲缺,恰好能以党人填补。此番上表与世家名流不谋而合,朝野欢欣,公卿乐见其成,天子自无不应允。
  然而,就在这一派劫后大喜之中,忽然有人来报,说凉州刺史董卓已率西凉兵入了雒阳城。
  “既无宣诏,他来做什么?”袁绍惊疑道。
  “不。”曹操道,“董卓不正是本初兄劝谏大将军,召其入京的么?”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有人以为董卓非为应召勤王,实乃狼子野心;也有人以为董卓大喇喇进了雒阳,须论司隶校尉不察之罪。
  袁绍凝眉:“此一时,彼一时。”
  不待百官吵下去,天子忙问:“诸公可有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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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4 00:24: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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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日来淫雨霏霏的天空终于漏下一点初晴,檐上时有残雨滚落,砸出不大不小的水花。那个人一如前世,横剑披甲,傲然而立,他说:“后将军臣曹操,愿为陛下拒之。”
  我清晰地听到了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军机不可延误,他接下印信便走,宫中朝中百废待兴,还有诸多庶务需要理清。袁术邀我宴饮,我以京中未定不宜享乐婉拒,便飞速去追那人。
  几见西门也未觅到人影,我暗恨自己来得太晚,却忽然被人拖入墙角。树影婆娑,将一切都挡了起来,难怪我不曾看见他。
  他的双手很烫,紧紧握住我的手时,几乎让我一时难以呼吸。
  “文若……”那声音带了些难以分说明白的悲伤,“既然记得我,奈何宁待在袁氏兄弟身边,也不肯来寻我?”
  “我不知道是你。”我磕磕绊绊地说,“况且,还不到我们应当见面的时候。”
  他于是抓起我腰间的印绶,嘲弄地笑。
  “你看,你同我说话总喜欢找些借口,不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与我推心置腹。不到与我相见的时候,便到与袁公路相交的时候了么?孤竟不知,孤的文若如何有了投笔从戎的心思。”
  我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他在指从袁术那得来的“虎贲中郎将仆射”一职。
  至于何时决定投笔从戎……
  其实,那早已是上一世建安十七年的故事。他急着南征东吴,但败迹已露,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曹,我劝他休养生息,强兵富民,等国力强盛再战不迟,他不听。
  某个出征前的深夜,他特意到尚书台寻我,也是这样执着我的手倾诉。他说年纪大了,鬓边白发生何早,回首已是耳顺年;他说欲强兵富国却忧军心日渐怠慢;他说怕这一歇,就再也没有一统天下,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还说:“文若,同我往江南去吧。就好像当年你我纵马兖、豫之间,共讨贼寇,自然战无不胜……有你在我身边,我总会安心许多。”
  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已经不是很好,只是向来瞒着那人。我忧心此战仍不得胜,陈长文和仲达面上虽有忧色,倒也试着宽慰我,说:“北方已定,朝中只余冗务,有尚书郎决断足矣。令君可去寿春将养一阵,那儿可是出了名的长寿之乡呢。”
  我笑着应道:“但愿如此。”
  寿春的景色很美,可我到寿春时,已经病得无法起身了。军机不可贻误,他决然地带兵赶往濡须口。我自知时日无多,也知道此战将败,恐怕再也没有看见他一统九州的日子,也完不成与他纵马江南的约定。
  夜里我服过一次汤药,又做了一场面目全非的梦。我梦到自己投笔从戎,玄铠重甲,率十万兵将乘着艨艟杀入江东,收复了荆扬失地。醒来只觉好笑,长江本天堑,疫疠时乃生,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南征之败由是可观。
  此非一时计谋能扭转战局。
  可我还是忍不住暗想:丞相已经不需要荀文若了,他如今身边更缺个能率领水军杀入江东,万夫不当的荀武强。
  便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下定了这可笑的决心。
  
  “乱世当治以兵。”我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以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治乱救国的方法,还是匡扶汉室的方法?”
  “什么意思?”
  “文若的万岁亭侯,已经不是孤替你讨来的那个封赏了……”他说,“既救天子于水火之中,按照文若的规划,天下不乱,汉室可安,你计划的未来里未必有我,还不算匡扶汉室么?”
  “……曹公,你好像在跟我开玩笑。”我说,“你倒不如先解释解释,为何能先我一步赶到小平津,将天子救出来。”
  他立时收起稍显轻浮的神色,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什么都瞒不过文若。”
  我叹了口气:“我来找你,不是为了与你互相试探。军务紧急以退董卓为首,朝中如何还等日后商议。只是还有一件事,自大将军死后,诸将为袁术囚在宫中,还不曾有机会去招纳雒阳城中的散兵游勇……”
  “你是为此事来寻我的?”他挑眉。
  “不然为何?”
  “要是昨日不曾认出我来,又当如何呢?”
  “我……还有别的办法。”
  只是不好分说清楚。
  在我原本的计划里,这些散兵游勇将会假借袁术之手招纳部分。只不过,等到袁绍反应过来,虎贲究竟能够吃掉多少人,就要看袁术的本事了。
  他笑起来,眼里藏着三分得意。
  “文若既知我心,怎么不曾料到,我回来这些日子,早已做下万全的准备。”
  “如是再好不过。”
  到这里,我们之间的对话停下来,应当是暂且分别的时候了。后将军要奔赴他的战场,而我要回到禁中,宿卫天子左右。我的视线落在他的腰间,那里悬着一把宝剑和后将军印绶。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是凭借着“奋武将军”的名号起兵讨伐董卓。
  现在,终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替我理了理衣领。大约是跑来的时候太急,多少有些凌乱,显得不那么端庄稳重。这是我的疏忽。
  “回去吧,往后还有不少恶战。你身边少有得用之人,我把子廉留下来,一旦朝中有变,文若可令他传递消息与我。”
  “理所应当”地,我被他划入了“自己人”的范围当中。我们之间的同盟难道是如此理所应当的东西吗?我肯定他的品格,肯定他与我之间的情谊,肯定他一定能够达成的无人比拟的功绩。可一旦转入他的角度来看,“我”又是被放在什么位置的呢?
  他拨开紫榛木的树梢离开,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缩在墙角。
  
  党人遭难由来已久,自贼宦伏诛,陛下下令替党人平反以来,举国上下无不欢腾。就连归隐不出的二位叔父也寄信来京师,同我谈及父亲、族叔荀昱、荀昙之事,无不怆然悲叹。随信一起捎来的还有些许腌菜、粮食,我分了一半给公达。
  “三叔说是自己种的,你带些回去尝尝。”
  公达向来老成,一张脸上瞧不出什么想法,可例外的时候也有。族叔荀昙正是公达的亲祖父,他捧着家信造访,难得提出要与我对饮,不醉不休的蛮横要求来。
  酒之一物,多饮伤身,向来至微醺而已。但偶有放纵以助喜事,似乎亦无不可。
  半推半就,我还是摆了美酒出来。
  公达啜饮了几口,说道:“如今党锢已除,太傅袁隗录尚书事,必广辟天下党人入仕。昔年祖父因党锢之祸终生不得为官,实为憾事,我欲借此机上表,不知小叔以为可行否?”
  我回答道:“欲外放为一郡之守,可;欲居朝中争利,还需见机行事。不知族叔所求如何?”
  公达愣了一瞬,忽而道:“见机行事……小叔是说,如今朝中还有隐忧?”
  手边无有得用的东西,我只好捡了几颗下酒的豆子摆画起来。
  “正是。外戚、宦官两败俱伤,朝中如今太傅一支独大,幼主暗弱,无人制衡。党人虽从前一时依附袁绍,但其中不乏清流名士,既已平凡,往后就未必还会依附于袁氏,必然还要再推出一股势力……往后的雒阳城,将要风起云涌了。”
  我一时胸中有些烦闷。
  倒不知此生党人内斗与旧时董卓祸乱朝纲,哪个更加罪孽深重一点?
  “罢了。祖父年迈,若依朝廷三互法远迁他州郡为太守,我倒怕他老人家经不起折腾。便在家颐养天年,亦不失天伦之乐。”公达满饮了一杯酒,凑过来捡起我布局的豆子尽数吞掉,“果如小叔所说,这新的漩涡中心,会是何人呢?”
  
  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解除党锢的大儒郑玄被拜为光禄大夫,月余之后带着诏书入京。甫一入雒阳城,改任的委任书又送来,说是改拜康成公为司空了。
  京中有传言,说郑玄接诏书时问:“原司空丁宫何在?”
  答曰:“因六月至九月久雨不停,被上书弹劾罢免,此时为尚书。”
  因天灾罢免三公虽属荒谬,但桓灵以来积弊已久,“天灾异事”早已成政敌互相攻讦拆台的工具。后汉时,若少帝年幼登基,则常在三公以上又设“上公”太傅一职,录尚书事。三公虽设,而事皆归台阁,与花瓶倒没什么两样,三公常换来换去也无有甚么影响。大将军何进既殁,尚书台便由录尚书事的太傅袁隗一人说了算数,眼看便是手握朝中权柄的第一人了。
  可他垂垂老矣,众人便将视线移到了袁家下一代,司隶校尉袁绍及卫卿袁术身上。其兄素有贤名,却刚因召董卓如今之事见斥,位在弟下;其弟名稍逊,然廿八宫变救驾有功,位在兄上。
  若兄友弟恭还自罢了,却听闻这兄弟二人向来有些龃龉。
  朝中众人一时生出百种心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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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4 00:24: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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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兄弟二人相争实非我本意,因此袁术来寻我,说:“袁本初那小子不过我家女奴所生,何敢在我面前猖狂。中郎将可有良策?我欲杀杀他的威风”时,虽在意料之中,但还是令我唏嘘十分,遂劝谏道:“今朝中初定,四海未平,将军既手握重兵,宜远思建功立业,何苦与人论长短呢?”
  袁术垂首思索了半晌,忽而一击掌,道:“我悟了,不愧是中郎将。”
  接着离席匆匆而去。
  我不知他悟了什么,但观其神色,不似有开悟的模样,心中总浮上些隐忧。
  
  这时候,曹洪带着那人从扶风寄来的书信与我,里头粗略说了些与董卓之间的战况:董卓不甚什么好相与的人物,来雒阳这一遭打秋风不成,却也不愿意空手回凉州,仗着粮草还有余数,竟然无赖一般在司隶一带驻扎下来。曹操带去的部曲约有他倍数,董卓见打不过,便一路后撤。曹操进一里,他撤一里,撤到扶风一带时竟然凶性大起,将周遭洗劫了一番,这才往凉州方向逃回。
  曹操要安抚扶风百姓,只好分兵追击。遇上西凉军断后的徐荣,颇敌不过,便率大军退守关中以拒董卓。
  他信中又提到,说在扶风见着了杜畿、韦康、韦诞等人,已聘入麾下效力,只是可惜依三互法不得令诸人留守关中。末了,信尾又暗暗问我,可替他引荐钟元常否?
  曹洪抻着头看我手里的绢帛,嘴里试探着问我:“荀中郎将,我大哥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缺个司隶校尉帮他守关中。”
  曹洪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大哥这人就是长情,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袁绍呢!”
  我忍不住闷笑,诚然此司隶校尉非彼司隶校尉,曹洪认真发牢骚的模样却实在令人愉悦。
  “中郎将有办法将袁本初那小子骗去司隶么?”曹洪又问。
  “不行吧……”
  “我想也是,那小子在朝里如日中天呢,哪还记得我大哥在外面替他收拾烂摊子。”
  “是也是也。”我笑着拍曹洪的肩膀。
  “中郎将可要写回信?写完只管交给我便是,我这里有得用的好手,不需几日就能将信稳妥送到我大哥手上。”
  当下取了笔墨回信,提起笔时,我却一时想不起后来与那人回信所用的语气。思忖片刻,只当又是初识,以丝毫挑不出错的格式、用词回了他所提二三事,又说此一时彼一时,从前是抚慰关右诸侯,如今却得以强兵御敌,不可强求钟元常,还需从长计议。
  提笔写到此处时,钟元常恰来访,同我夸耀他的马术纯熟了不少,眼看纵马打猎也不成问题。
  “真不成问题?”
  “我钟繇骗别人便骗了,还能骗你不成!”
  天下竟然也有这般的巧合!我心里觉得有趣,将绢帛叠起来交与曹洪,又问:“元常欲往关中走一趟,过过跑马的瘾否?”
  “好极!早就听说关中水草丰茂,秋日驰骋纵马,亦别有一番风味。”元常本欣喜不已,复看了几眼我认真的表情,半晌终于举起一根手指,“……文若,你说真的啊?”
  我点头。
  “……”
  钟元常于是忧心忡忡地回去了。
  隔天,我以监察军事为名,表举尚书郎钟繇往扶风前线去一趟。如今的尚书台虽归袁隗,然此人尸位素餐,台中之事多为各部尚书皆依旧例办理,唯有二袁参奏之事,无一不允。便偶尔有异议的,上表给幼帝,天子本人也无一不允。
  其权势之重可见一斑。
  袁术问我:“钟元常此人似乎与蔡伯喈关系匪浅,我知此人是你乡党,可为我用否?”
  我跟着打哈哈:“此二人大抵为书法、文才一类君子之交。况蔡伯喈为天下名士,如今受征辟入朝为官,何言不能为朝廷所用呢?”
  袁术便不再追问。
  从前党锢未解时,士人戚戚,同气连声,袁氏这样的世家豪族与清流名士之间亦能相安无事;如今党锢既解,二者之间的矛盾却缓慢露头了。御史台常常收到大量互相弹劾的奏表,又无法决断,交到袁隗手里时,他便不问对错,只看党派,清除了不少异己。
  此事也波及到尚书台。
  尚书卢植一气之下赶在被弹劾之前,辞官不做,回幽州故居养老去了。
  袁隗做事还算收敛,不曾一口气得罪所有清流。郑玄这个誉满天下的大儒“司空”顶在前头,便是树给天下清流的一块活招牌。
  过不几日,元常的队伍出雒阳城,我亦去送别。元常两只手紧紧抓着马缰绳,双腿夹住马腹,散鞭夹在指缝里头,好不可怜。
  公达不忍心:“元常何不乘马车?”
  元常壮烈道:“大丈夫有马可乘,何必乘车?告辞!”
  等到钟元常行远了,公达终于吐出来半句回应:“保重……”
  
  袁家党同伐异在朝中掀起的巨浪,终究连天子一同卷了进去。我时常在宫内当值,某日,听闻侍奉天子的太仆袁基忽然提及风靡关中的“郑学”,果然引起了天子极大的兴趣。
  小天子刘辩奇道:“何谓郑学?”
  袁基:“司空郑玄师从大儒马融,学问博通古今,遍注群经,深受时人追捧,是为郑学。”
  “可请郑司空为朕讲经么?太傅替朕找的博士,大都精通董仲卿以来今文经义,朕读来总不甚明白……”
  “陛下勤学笃问,为天下幸。”
  这位太仆袁基正是二袁的长兄。按照袁氏的意思,本职内无事可理的司空郑玄顺理成章地替天子授业,成了实际上的“天子之师”。康成公四海之内威望无可比,我本疑此举是为安朝中清流名士之心,但于天子本人而言,能得康成公授业,何尝不是一件喜事?
  郑玄捧着书卷入殿中觐见天子时,恰好与我迎面撞上。他鬓发已白,但比起上一世我在徐州刺史任上谒见他时还健朗不少。毕竟受过一句之教,我心里微动,退到一旁,执弟子礼。
  “可是颍川荀神君之后,虎贲中郎将荀文若?”
  郑玄却没有走,冷不丁停下来问我,直将我问得讶然不已。按理他此时尚且不该认得我才是。
  “彧区区微名,何幸竟得闻康成公之耳?”
  “中郎将过谦,昔日勇救天子于小平津,已闻名四海耳。”郑玄上下打量我一番,慨然叹道,“果如南阳何伯求之言,瑰姿奇表,有王佐之器。”
  重来一遭,我声明未显,还不曾遭过这样直白的夸奖,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忙将郑玄迎入殿中:“早闻康成公学识为天下之至,彧学识浅薄,今得缘共事天子,日后多有讨教之处,还望公不吝赐教。康成公,陛下已等候多时了,请入殿中吧。”
  天子刘辩怀里抱着竹简,不知是《尚书》、《礼记》还是《汉书》,眼巴巴地望过来,显然已等了许久。蒙卦言:“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正谓此时也。
  九五至尊治学不需精通,我见刘辩皱着眉头啃那沉重的竹简,便想起前世同族兄仲豫向天子讲经的事。刘辩资质不如刘协,班固《汉书》晦涩难懂,刘协尚且下令我兄荀悦著《汉纪》,不知如今的小天子刘辩,又能懂得多少呢?
  不过,以目前而言,朝中“能臣干吏”比比皆是,天子数载之内懂与不懂,似乎也并无什么差别。
  
  转眼到入冬,秋收一过,四方黄巾频起。历年平叛所耗甚大,袁隗与袁绍起了安抚董卓,启用其讨伐黄巾的心思。召回关中重兵的诏书还没发出,就有并州刺史急报入朝,说匈奴于夫罗伙同黄巾、白波贼党,侵扰并州诸郡,太原等郡沦陷,急求朝廷增兵支援。
  朝廷乃令河内太守张温为镇中都尉,率兵三万平并州乱,又以重礼厚赂董卓,允其镇守雍凉。董卓答应得痛快,据守关中的后将军曹操就有些大材小用。天子便诏令曹操率所部直奔并州,与张温合军,共伐匈奴于夫罗。
  我听到这消息忙去见袁术。彼时他正靠着小几饮蜜,见到我连忙招手:“并州好大一块肥肉,此战凡去必能捞到战功。曹孟德此人素来与袁绍友善,中郎将与我谋划谋划,可不能只叫袁本初的人捞到好处。”
  若……不止有并州的大功呢?
  我说:“卫尉何不亲领兵分一杯羹呢?”
  袁术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半晌又意兴阑珊地挥手,“不去,我不能去。袁本初还在雒阳,他是铁了心要把我挤走。我若出了雒阳,再回来便是难如登天。”
  只是机遇难得,袁术也不肯就此打住,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扫了四五遍,忽而又道:“咦……咦、咦,荀中郎将还不曾上过战场吧?可有意去并州练练兵?”
  朝廷的诏书第二日就到了我手上,转拜我为侍中骑都尉,持节,领兵一万往并州去。又因为是首次出征,为张温副。
  感念诏书上“持节”两个字,我去宫中拜别天子时,刘辩方与郑玄念完一段周礼,正是“父之雠辟诸海外”那段。刘辩拉着我的手,小声说:“荀卿,沙场刀剑无眼,从前你救过朕的性命,可朕给不了你别的,‘持节’是希望你……不要死。”
  我笑着对他说:“并州军事有什么要紧的,陛下放心,臣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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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征在即,我向袁术讨了几副甲胄来。试甲的时候,曹洪站在门口,扭扭捏捏地道:“君侯当真要去并州?”
  “诏书都下来了,还能有假?”
  “可是我哥说……”
  “哦?曹将军又来信了?”
  曹洪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帛。我不忙打开,反叫人又拿来一副甲胄送给曹洪。
  “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君侯这是何意?”
  “你诸兄皆随曹将军建功立业,偏留了子廉一个人在我这,想来受尽了委屈。如今赠你甲胄,愿随我去沙场建功,必不会让你吃亏;若不愿我亦不强留,便就此别过,你还回曹将军那里罢。”
  曹洪好半天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一双眼睛微微发红:“我大哥叫我护着些君侯,曹洪不敢违兄长之令,何况君侯待我不薄,金银玉器赏赐比比皆是……此去并州,曹洪必定宿卫君侯左右!”
  好好说着话,怎么哭上了呢?
  我拍了拍曹洪手背,算作安抚:“快去准备准备吧,大军即将出发了。”
  曹洪揉着眼睛走了,公达又闻风而来,二人在我庭中擦肩而过,彼此竟交换了一个“心中有鬼”的眼神。我看着好笑,也不知这二人是何时搭上的线,倒显然是有意瞒着我了。
  因此我也只假作不知。
  公达说:“此去艰险,祝小叔早日凯旋。”
  我哼道:“不若公达随我同行。以公达之聪明,平定区区并州之乱,只在月余之间。”
  公达罕见地露出了些许窘迫的神色:“小叔莫要打趣……我、我便先不去并州了。”
  说罢疾步出门,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我终于摊开那人远远寄来的书信,粗读一遍,只觉比往常还要琐碎三分。
  提及眼下入冬,棉服供给并不十分充足,不是适合作战的时候。雍凉事了,虽然转道去并州,多半也得屯驻到来年三月开春再战。又说原本打算年底回雒阳一趟,看看我习武以来可有消减,如今恐怕是要等到明年中才有机会见面。还说小天子明年改元,袁本初定了几个年号,拿不下主意,竟然去信问他,原本的“初平”在“中平”之后,不合规矩,挑来挑去还是我们当初定下的“建安”顺眼。若袁本初用上,明年就是建安元年了。
  我翻来覆去看了数遍,确信关中军事他当真分毫不提,心中已料到八成他要做出一桩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大军开拔前行数日,某日入夜,刚造好饭,曹洪便到我帐中询问:“君侯,我们可是行错了方向?我观此去之路,不像是往并州,倒像是……”
  “倒像是往关中,对吧?”我心里闷闷地压了一团火,恰好曹洪就送上门来,“我猜,子廉此时已将我军中动向传到曹将军那里了罢。”
  曹洪大惊失色:“君侯何出此言啊?”
  我让他回头去看,左右已将早上送信去当兵丁扣下,押解上来。
  “私自泄露军情该当何罪啊?子廉。”
  曹洪辩无可辩,顿时面如死灰,颤声道:“我……我要被军法从事了么,君侯?”
  “是。”
  他摘下兜鍪,眼中含泪。
  “任凭君侯处置。”
  我说:“罚你凉州事了之前,不许给关中送信。”
  “哦……哦?哦!”
  早先出雒阳时,我便令人飞马往河内张温处传信,他欲屯兵上党郡,我自请留河东郡,明面上互为掎角之势,今冬坚守不战,待来年春徐图西河、太原二郡。张温回信答应,只说请君自便,我立刻使大军转道,直奔河东。
  继而因斥候探报,说雍凉各部蠢蠢欲动,算算时间,朝廷劝和诏安的诏书也到了有几日,给足了他们反应的时间。因而我断定必起风波,当下又率军穿羌胡地,往西行去。
  曹洪认得路,摊开舆图道:“此处再往南数里,就是扶风郡了。”
  我们在羌地等了三天,好在羌胡向来地广人稀,不曾有什么人窥见这支大军的动向。等到第三日时,我等了许久的“风波”终于上演——雍凉各部裹挟着董卓叛乱,在泾水之畔与借道的关中大军厮杀在一起。
  我叹了口气,披甲上马,与曹洪道:“走吧,该我们去捞人了。”
  驰行数里,远远望见旌旗招展,听得杀声震天,曹洪领着八百先登率先冲入战局。我率大部赶到,杀退了扛着“李”字旗的西凉兵,抓了一个兵丁来问,果真是董卓军中李傕所部。
  李傕往西边退去,曹洪带着救下的灰头土脸的一骑二人折回来:“君侯,找到我元让哥了,我们当真是来对了!”
  骑在后头,颇显稳重的那位将军我认得,正是夏侯惇,遂与他拱手见礼。他此生还不认得我,但大约曹洪已与他说过我的身份来意,是以面上还有几分感激。夏侯惇怀里缩着一人,我定睛一看,那眼神躲躲闪闪鹌鹑似的人物,不是钟元常还是能是谁。
  我默然了一瞬,忽然有些后怕。若我再晚来一步,钟元常不知可保得住?我心里懊悔,不该这么早就将元常骗到关中,不若前世,多磨练几年,后来行事也多稳妥几分……
  眼下却不是叙旧的时候,我只问:“元让如何独在此处,曹将军何在?”
  “大军借道雍凉,被董卓的西凉军及马、韩二部率众伏击。元常先生摔伤了腿,将军令我护着先生突围。将军……还与军师被围在泾水,西凉军来势汹汹,还望君侯速速发兵支援。”
  “元让引路便是。”我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对他所说有些疑惑,又问,“不知军师乃是何人?”
  此话一出,两人顿时面色大变。
  “哎哟——!”钟元常大叫,“文若、我、我腿疼。”
  曹洪拱手:“君侯,我带先锋先去救曹将军。”言罢溜之大吉。
  夏侯惇不知他二人打什么哑谜,一副茫然的模样,缓缓道:“军师是新来的,唤作荀攸,字公达,才到关中没几天。可巧了,与君侯同姓呢。”
  “……”我瞥了一眼骤然变得乖巧的钟元常,“对啊,可巧了。你说是吧,钟元常?”
  钟繇:“……”
  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
  我说:“腿伤要紧否?尚能行否?”
  钟繇:“还、还好。是前些日子在扶风摔的,已不要紧了!”
  到底还是担心,我叫人将元常装上车,与粮草部队合在一处,缀在中军里头。大军开拔,疾速前行,又行数十里,果然见到交战中心——董卓带来的西凉军尚在鏖战,其势凶猛;马腾、韩遂二路兵马却莫名已成颓势,有撤军之相;其余各路军阀跟着马韩,似乎亦有退意。
  我大约瞬间便明白了那人想做什么。
  便下令擂鼓迎敌,从背后将董军杀个措手不及。西凉军被前后包围,优势转劣。一时之间战鼓昂昂,厮杀之声、兵戈之声、战马嘶鸣之声不绝于耳,我心中激昂,立时提着马槊加入战局,回过神来时,槊上已沾了不少鲜血,董卓那硕大的身躯也出现在了我视线当中。
  我颤抖着双手,取了背上的弓,弯弓搭箭,一气呵成。这一刹那,我心中极度沉静,忽然听不见周遭任何的声响,就连董卓面上惊恐的神色也几乎定格下来。
  “中。”
  一箭正中董卓门牙,在他脸上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再中!”
  第二箭应声而发,正中额心。
  我还来不及细看,一道火红色的人影不知从何处钻出来,长戟挥舞,只一下,便将董卓的头枭了下来。
  此生……还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啊,董仲颖。
  我深吸一口气,所有的嗅觉终于回笼,鼻间是晦涩黏腻的血腥气,我不由皱着眉头,勒马大喝道:“董贼已授首,余者立降不杀!”
  命令一层一层传到军中,立降保命者有,负隅顽抗者有,犹豫不决者亦有。董军败迹已定,曹洪乘胜追击,清剿余党。方才那砍了董卓、身着火红披风的勇猛将军,已将董卓的头摘下,挂在马前,又折回阵中冲杀。
  我终于记起来他的身份。前世,我在兖、徐时,虽实际见面不多,倒还与他打过不少交道呢。
  
  天近日暮,残阳似火,周遭被清理出一块相当安全的区域。我终于望见一面前世见过无数次、以至于熟悉到心里的旗帜。从前有无数个日子,我或者在城头之上等待,或者在城门之外相迎,期待着这面旗帜的主人平安归来。
  那是一面“曹”字旗。
  我骑着马,缓缓向那面骑行去。
  那人远远见着我,愣了一瞬,侧过身同旁边的公达小声说话。公达身上套着轻薄的帛甲,往日平静的脸上也浮现出些许讶然。
  我目力极佳,虽则还是听不见声音的距离,却已经能看出他们张张合合的口型,所传达的究竟是怎样的内容。
  那人说:“公达,我怎么眼花望见‘荀’字旗了?你快替我看看,那人是谁,莫非是文若?”
  公达说:“似乎……正是小叔。”
  那人又说:“文若怎么到的雍凉?他不是在并州么?”
  公达说:“小叔想来,就一定有来的办法,明公不必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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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4 00:27: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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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沉默了片刻:“子廉误我,速叫他来。”
  “不必叫了,子廉的信是我扣下的。”我驱马近前,扬声道,“曹将军,荀军师,雒阳一别,二位一向可好?”
  “……甚、甚好。”
  
  大军就泾水扎营,我嫌身上一片血污,实在不舒服,立时取了水来洗,又换了件干净衣裳。脱下的甲胄也让左右擦去血污,点些我从颍阴带来的熏香熏染,好压压那些血腥气。
  待我打点妥当,曹洪满脸心虚地来寻,说他哥已在营中设下宴席,要请我过去。
  我若有所思:“他训过你了?”
  曹洪告饶:“君侯帮我说说好话罢。”
  我应了一声,叫他不必担忧。
  主帐里头赴宴的人数不少,我去时,诸人已齐整落座。右手边是熟悉的诸曹夏侯等人,左手边前头空了一张席,往后是头上缠着白布的并州军官吕布、高顺、张辽等人,就连公达与腿脚不便的元常也在坐中。曹洪一进帐,自觉地溜到右边下首,同曹仁在一块交头接耳。
  那人亲热地将我迎到空席位上坐下,举杯与诸人道:“文若迟来许久,原本当罚酒三杯。然今次之战大获全胜,全赖文若驰援有功,这酒便由我替文若罚了。诸位,请。”
  我含笑道:“多谢将军。”
  亦陪着满饮了一杯。
  气氛终于热络起来。原本就是庆功的酒宴,众人酒后互相吹嘘,我捏着酒杯在一旁细听,终于弄明白了雍凉战事的始末。
  后将军曹操素知马腾、韩遂等人有反心,虽受朝廷诏安,仍与董卓互为表里,扰乱关中,便借口取道雍凉,兵分两路。一路亲率为饵,诱雍凉各部来攻;令一路乃令吕布携原并州军奔袭马、韩本营,迫使二部退军,再回援合击董卓。
  并州军原本由并州刺史丁原带入京中,后将军曹操自请拒董卓时,被袁绍一并打发了出去。前些日子他出城迎战董卓时,中了埋伏身殒,并州军由麾下吕布收揽。吕布拜入后将军麾下,并州军从此名正言顺归了曹操统领。
  然旧主不可尽忘,并州军官头上的白布,便是给丁建阳戴的孝。
  “明公妙计除董贼,以少胜多打了这般胜仗,布心中实在敬佩。”
  妙计?险计?
  我瞥了一眼公达。公达放下耳杯,眼观鼻鼻观心,默然垂首,好似席上纷扰统统与他无关一般。
  “奉先只身入敌阵,万军从中取董贼首级之勇武,亦令操敬佩不已。来,满饮此杯。”
  “实不相瞒,此非独布之功。”吕布拒了那杯酒,忽而抬起头,一双如火似的眸子直直望向我,“君侯,布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说罢他起身,大步流星地出了营帐。
  我心中暗道不好,尚来不及劝说,下一刻,便见吕布揪着董卓的人头扔进帐中,高声道:“诸位请看,董贼乃是被人一箭射中眉心而死,吕某不过捡了个便宜。”
  “那射箭之人,又是谁呢?”
  吕布冲着我拱手:“布看得清楚,那射杀董贼的箭,正是从君侯手中射出。诛杀贼首之功,实应记在君侯头上。”
  当时是,满座一片哗然,众人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我。那人悄悄用眼神问曹洪可有此事,曹洪便疯狂摆手,我猜他意思是:“大哥,我也不曾看到啊。”
  我扶起吕布,缓缓道:“今次之战,胜在曹将军之‘妙计’,亦凭各位将军勇武。彧以巧合诛杀一二勇夫,不过区区寸功,有何可争?但有赏赐,定与诸位同享。”言罢,又令左右将董卓的人头吊起来,悬在大营正中,以鼓舞全军士气。
  吕布动了动鼻子,小声道:“香……”
  “什么?”
  “没什么!”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因明日还要继续清扫董军余孽,众人都饮得克制。稍晚些时候,宴席散去,众人各回营中。我撇下那人,抓了公达,推着元常的小车,把两个人拐回我住处。
  “白日里不曾有空细细问你,这腿是怎么回事?怎样在扶风摔了的,可请医生看过,恢复得如何了?”
  元常嘿嘿地笑:“便是骑马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摔了一回。军医说不曾伤到骨头,只是有些扭伤,歇上些日子就好。”
  “你也知道歇上些日子便好,却偏偏还要兵行险招,当真不知爱惜自己,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公达劝道:“兵者,诡道也。险招、奇兵亦不失为取胜之道。小叔……莫怪元常。”
  我说:“不随我去并州,就为了来定关中之事?”
  公达于是又不说话了。
  这边还不曾责怪两句,帐帘立时被人掀开,正是那人满面含着笑进来,显然是来救场的。
  我没理他,只说:“我问你,钟元常,借道雍凉这主意是谁出的?”
  元常抬头看了眼曹操,嗫嚅道:“这些西凉人忒经不起逗。我只说要借道雍凉,转伐并州,要他们送几个质子进雒阳,谁料马、韩立时裹挟着董卓反了。”
  不反留着过年吗?
  我说:“你要借道雍凉,人家焉知你不是假途灭虢之计?你可记卫伯觎所言……”
  元常茫然:“……谁?” 
  那人擅自转到我帐中,又自顾自地做主倒了一杯水递给我,眼神甚是明亮,代替了元常与我分说:“成则当真来一手假途灭虢;若不成,便似如今,我亦有征西的理由。”
  我心道果然,他一开始就是奔着雍凉这块地去的。 
  我闷闷地喝了水,放下杯子时,便看见他偷偷给公达打手势,要公达推着元常的小车开溜。
  “将军。”待公达离开,这帐中当真只有我二人,我说,“即便真要取雍凉,也不该如此轻率。当初卫觊之言……”
  从前建安十六年时,钟元常为司隶校尉,便欲托讨伐汉中张鲁之名,以精兵三千入关。卫觊去信,说关右诸侯必疑,如此行事将有忧虑,他不听。果然不几时逼反了马超、韩遂。
  “卫觊卫觊,文若老惦念着,可河东卫觊还不在我这里呢。如今人才难求,便是找到了人,人家也多半不肯应我征辟,风气浮华竟至于此,我才知晓当初文若替我寻人有多辛苦。”
  “……有什么辛苦的,将军威震天下,天下志士必来相投。”
  “文若惯会说这种话哄我。征辟一事,哪有那么容易呢?”
  我心想容易,如何不容易。不过短短数月,元常、公达,不都跟着你死心塌地在关中做这样的大事。
  偏偏还要将我瞒得死死。
  只是这些心里话我不想说与他知道,因此只是低眉垂目,又听他说:“大将军袁本初未必肯给,便凭雍凉之功,好歹得捞个太尉做做。等开了府,就先把文若心心念念的卫伯觎征辟来。”
  我思索一番:“若要开府……汝颖故人我可试着去信相邀。至于荆州、冀州之士,只怕还有些困难。”
  “好了。”此时我终于发现,他从刚才就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眉眼里尽是柔和的笑意:“许久未见,文若竟然只想与我说这些么?”
  “……自、自然是以军务为重。”
  我心跳如擂鼓,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文若主动来寻我,我很欢喜。你我之间,此生竟也仍心意相通呢。”
  “将军!”我立刻道,“明日还要清剿董卓余党,天色不早,快歇息罢!”
  
  雍凉造反之事由曹操亲自写了奏表,当天便送回了雒阳,这将引起朝中怎样的震动,可想而知。原来并州之事安排了三路兵马,如今张温还守在上党,另两路兵马却在雍州大破了董卓,也算是奇事一桩了。
  翌日,曹操便调兵遣将,令吕布率人去牛辅营前搦战,曹仁则带人漫山遍野搜寻其他残部。董卓死后,余军并未全部散去。董卓女婿牛辅收揽了一部分人据守不出,如徐荣、郭汜、樊稠等人。也有去向不知的,如李傕、张济之流。
  听完他这般布置,曹洪就在旁边偷偷叹气。
  我问:“子廉想去?那便去罢。”
  曹洪眼神一亮,又道:“君侯,我如今姑且在你麾下……可擅自行动么?”
  我轻轻地笑:“你擅自行动的时候还少么?只要你哥不怪罪,我也不会怪你。”
  话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好歹也算个将领,便拱手问那人:“将军,可有甚么任务吩咐于我么?”
  便见他硬生生卡了壳,半晌道:“文若可要检点粮草辎重……呃,或是与我巡营练兵……总觉好生奇怪。”
  “……是有些奇怪。”
  我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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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4 00:27: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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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后来还是跟着他去巡营。昨日里受伤的兵士不少,除令军医医治外,亦有抚恤封赏,是以伤兵营里气氛也热络不少。我们到时,已看到张文远已在营中关怀伤兵,一问之下,才知道吕布今日只点了高顺出营。
  然后,立时有人指着我窃窃私语,他们自以为声音不大,我却并非一点都听不到。到下午时,这窃窃私语的声音由伤兵营传到了外头,在吕布回营时达到了巅峰。
  我百思不得其解,遂问张辽:“他们叫我‘霸王转世’,是什么意思呢?”
  张辽满面耻色:“……”
  “文远不肯说?”
  “吕将军昨夜吃醉了酒,便在营中胡言……说、说君侯身上香,又单名一个‘彧’字,香彧者,项羽也。一箭能射死董卓,可见当真是霸王转世了。”
  我:“……”
  倒不如真没听过。
  那人听完笑得前仰后合,表演了个“吾之霸王”出来。我哭笑不得,当即反握住他的手,道:“将军于我,乃我之沛公。”
  沛公沛公,怎么不能是这沛国谯郡的沛公呢?
  
  隔了几日,张绣带着所部主动来降,说是叔父张济为李傕所杀,李傕已投奔韩遂,此时愿为先锋征讨报仇,日后亦替明公驻守雍凉。曹操大喜过望,立时将张绣纳入麾下,许以高官厚禄——然后从他军中讨来了一位并不如何起眼的主簿贾文和。
  “若我所料不错,张绣此次来降,必定是文和先生劝说的功劳罢。”
  贾文和被请入主帐中时,尚强作出满脸惶惑的模样:“这个……实在与贾某无关啊,明公何、何出此言?”
  曹操与我对视一眼,皆笑了出来。
  贾文和装糊涂的功夫比他的计谋还要出色,可这里谁也不会被他装出来的模样哄过去。终于借着张绣之降,贾诩献出了入营以来第一个计谋。
  ——令张绣诈降于牛辅,骗开城门,届时里应外合,可一击董卓残部而破之。
  我与公达皆以为可行,便就此定下。
  到了约定起事的日子,那人与我各率军破董。临行之前,他与我满饮水酒一杯,又将曹洪拉过去,二人不知小声说着些什么。
  此战顺利大捷,斩获数万敌军,粮草辎重缴获无数。子廉跟在我身边,马上挂了好几颗西凉叛军军官的头颅,夸耀这是他的战功。
  “君侯斩落的西凉匪徒呢,怎么不割了首带回来?”
  我笑着摇头:“为将之功不在一二人,何须计较这个。”
  稍晚些时候,稍稍清点了缴获的马匹、甲胄、粮草之后,我提着马槊,满身血污地回营。周围已点上了篝火作灯。那人与我一般满身是血,在月色与火焰的映照下,脸色沉沉地望过来。
  这是生什么气呢?
  雍凉战事大捷,董卓见诛,除李傕以外,西凉叛军残部尽灭;马、韩虽未授首,但日前也被并州军打得畏缩不前……
  莫非是雒阳出了什么事?
  我心头惑惑,拍马迎上前,正欲相询,他却转身自行走了。
  战后还有一堆事要忙着做,譬如清理战场、掩埋尸体、修复城池、统计各军功绩等等之类,我对这些庶务原本就熟悉,一早便安排了军中司马、主簿各司其职。
  忙了一晌,等到下午时忽觉腹中空空,欲邀那人共进晚膳,便去主帐里寻他。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的响动。
  那人冷着声音道:“子廉,我原先是怎么同你说的?”
  我挡下欲进前通报的左右宿卫,掀开帐帘,便听到曹子廉委委屈屈地回话。
  “要我带着君侯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只要活着回来,便是大功一件。”
  ……也不知是何时的嘱咐,听着便令人无奈。
  “那你是怎么做的?”
  曹洪一把将功劳簿抢过去,藏在背后,手指紧紧捂着“斩西凉叛军叁百佰柒拾玖人”的记载,心虚地辩驳:“可是君侯杀得虎虎生风,我就把这茬给忘了。”
  “将军莫要错怪子廉,咳……是我让他去的。”
  子廉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那人也终于望了我一眼,我于是将挂在外面的董卓的头指给他看。看看吧,荀武强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曹操:“……”
  
  庆贺大胜的宴席又开了一回,烹羊宰牛、美酒作伴。这回与上次不同,敌军尽灭,众人皆举杯畅饮,言说不醉不归。善饮的与爱酒的醉倒在一处,好笑语的和乐攀谈的两相祝酒。恰好我两者都不沾,是以来劝我对饮的也不多,便有偶尔几个醉汉相邀,俱都被那人拦了下来。
  我便小声笑着低眉饮茶。
  宴席散时,众人都是被扶着回去的。满帐文武,大约只有我与公达不曾喝醉。我令左右撤下桌席,将主帐打扫干净。那人夜里饮了许多酒,眼看醉得不轻,又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将军,将军。”我将他扶回榻上,小声地试图唤回他的神智,“该歇息了……放开彧罢。”
  “……”
  “将军,彧该走了。”
  他终于睁开眼,身体挣扎着往里头挪了不少,让出半张榻的空间来,双手稍稍用力将我往怀里一带,半拖上榻去。
  我慌乱地试图挣开,心中一时惶惶然不知所措。这样的姿态,如此亲密的动作……这究竟算作什么呢?
  我听见他皱着眉头小声絮语:“不要走。文若……不要先我一步而去。”
  他的眉眼很好看,端正中带着令人心动的坚毅与豪气。我深爱这份心胸,于是厌恶于看他面带忧色的模样,总是绞尽脑汁地寻找能令他展眉的计策。然而世间万事皆无周全之策,有些暂时的忍耐才能换来长久的安稳。
  不论是九州,还是……
  可“暂时”到底是多久,纵然我运筹帷幄算尽天机,却无法给出这个答案。
  他说自己没有时间了,他说怕有生之年大功不成,他说要看四海一统天下归一,我想,那时候我看向他的目光,大约是带着无穷无尽的痛惜……和悲伤的。
  所谓烈士暮年,我却唯独不想看到他那副模样,所幸此生重来,还来得及实现一切遗憾。
  自前世寿春一别,不知他后来想起我时,是不是也这样皱着眉头,一声一声地唤我的字,说:“文若,不要走。”
  “将军……”我几乎扑在他身上,双手摸索着握住他放在我腰间的手,叠着声哄他,“明公,彧得罪了。”
  行军途中总是分外艰苦,临时搭起的床铺很硬,何况还被我压着半个身子。等到终于被我哄好了那点莫名其妙浮出的执拗,外头送了煮好的醒酒汤进来。是我怕他醒了难受,特地令人去煮的。又说给各营将军皆送些过去。
  我将他扶起来,喂下一份醒酒汤,他顺从地喝完。放下小碗时,他忽然睁开眼,眸光里清明明的一片,是令我心魂震颤的模样。他颤着手拽住我的袖子,将头埋在我颈间,也不作声。
  半晌,我首先启声:“将军……可好些了?”
  “文若。”
  “……我在。”
  “文若。”
  “嗯?”
  他说:“你怪元常冲动,怪公达瞒你,却偏偏不怪我。分明是我用了元常的计策、是我让公达且瞒着你,你怎么能偏偏不怪我?”
  “我只唬唬他们两个,哪里就真怪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将军还记挂着?”
  “文若特意来雍凉救我,我便移不开眼了,下定了决心……”他闷声闷气地低语,“因此一直放在心上。文若……你说说罢,把你的心事说给我听罢。”
  我叹了口气,暗道醉鬼果然难缠。
  拉着我袖子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又爬到腰间,挣又挣不开,我干脆顺从地枕在他肩膀上,小声道:“将军于我,是至高至明之日月,我怎么……”
  怎么能舍得怪你呢?
  许久听不见回应,我稍稍推开他看时,才发觉他呼吸绵长,竟然已经睡熟了。我将他塞回被子里头,终于能够抽身离开。
  外头寒星点点,围着一芽新月。
  冷风穿衣而过,我呵了呵还带着一丝暖意的双手,贪恋起方才那人环着我的时候来。
  ——我与他能一同重回这乱世之始,缔造一份新的功业,或许还能有机会弥补前世之憾,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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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4 00:29: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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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卓的头第二日便随着战报一同被函封送回雒阳,等到这头颅送到时,那位原本在京中任职的董卓胞弟、奉车都尉董旻,大约也要一并见诛了。
  天气日益寒冷,终于薄薄地落了一回雪,兵士多有寒冷困顿之色。那人将我与公达、元常请入帐中,商议之后的行程。我心想大军此时回扶风郡休整,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待到明年开春,究竟是辅攻并州还是讨伐凉州,一切还得看朝廷的意思。
  ……只是,如此未免太过被动。
  我垂首苦思破局之策时,身旁公达忽然拱手道:“明公何不依计行事?”
   “公达原来早有打算?”我诚心讨教,“愿闻其详。”
  舆图就搭在案几上,公达揽起宽袖,两指并拢,由雍州直指并州。
  “雒阳的回信还得些日子才能到,明公身上还有朝廷围剿胡匪的命令。兵贵神速,即日便取并州,再好不过。”
  我疑道:“只是天气愈发严寒,兵士寒服还未有着落,赶着这日子往并州去,一路跋涉,粮草辎重也未必紧得上,恐怕就有忧患了。”
  钟元常笑嘻嘻地凑过来,摆着手说:“文若,这次倒是你算迟了。公达这条计策在雒阳时便算好了,写信与我说过一回,那时候曹将军便令关中诸郡县赶制大军冬衣,前日妙才将军已赶回去捎信,算算日子,今日许能到了。”
  那人正坐在我对面,只消一抬首便能望见他踌躇满志的模样。我说:“公达之策自然可行,然则太急,急则险,愿将军慎思。”
  他望着我笑起来:“文若知我平生用兵,何惧过一个‘险’字?”
  确也不曾……前世那漫长的二十余年,从兖州到徐州再到冀州,我们的一切都是用奇用险,从一无所有“赌”出来的。
  恰逢此时元让进来,说妙才护送辎重回来了,那人忙迎出去清点,帐里又剩下我们三个。
  我敲了敲钟元常的小车:“这么说来,公达来关中做军师,里头竟有不少元常的手笔?”
  元常便求救似的猛拽公达袖子,公达叹了口气,同我道:“我亦是担心小叔,彼时虽则做虎贲中郎将,却也不曾真的上过战场。我与元常素有书信往来,元常谈及后将军曹孟德在关中之建树,言语中颇有敬佩。闻小叔将往并州,将军又有意先诛董卓后取并州……我想着若按兵法,小叔恐怕要屯兵到明年开春才战,不若直接弃官到关中来,也好提早布局,也为小叔多争几分并州胜算。却不料……”
  他语中关怀之情拳拳,我心中发暖,也没了再唬他二人的心思,便执起公达双手,长叹道:“我有公达,何之幸哉!”
  元常这时候见脱了“险”,又在旁边看热闹似的笑起来:“……却不料荀武强的好武艺,一举杀穿了雍凉。这些时候,军中已传出你颍川小霸王的名号来了。”
  我沉默片刻,一时无言应对,遂转身出帐,跟着去看送来的棉服。随着辎重队伍一同到营中的,还有各郡此次随军来的官吏,我粗粗打了个照面,竟然便在其中认出了两张熟面孔。
  一位是京兆郡主簿韦康,另一位时任汉中府丞,正是杜畿杜伯侯。前世之时,此二人后来皆以大才为我所举,留任司空左右;今世之时还未有幸相识,反倒是先与那人结缘了。
  此时见着这二人,我心中不免欢喜,便出言相邀:“久慕二位先生高才,一路劳顿,可先到我帐中歇息片刻。”
  谁知二人对视一眼,竟一同向我施了大礼。
  我忙将二人扶起,惊奇道:“二位先生何意?”
  杜畿面上染了一层赧色,道:“畿等以区区微名,竟得闻于君侯之耳,荐我等于曹将军左右,相荐之恩没齿难忘。素闻君侯俊秀通雅,勇武过人,今日见治军威严,方知果然如此。”
  什么叫“荐于曹将军左右”?
  我懵然不知为何,思及当初他在关中差人送给我的信,的的确确有提到韦氏兄弟及杜畿三人,才终于理清了其中关窍。
  ……分明是那人自己见才起意,到头来,竟是借了我的名头么?
  我实在哭笑不得,却也不能当众拆他的台,只得凭白认下,将二人带回营帐中歇息,又叫人烫了热酒相招待。天寒地冻,唯火炉热饮最能驱寒。
  稍晚些时候,元常又将杜伯侯与韦元将叫去宴饮,那人便捏着一件新到的绀色冬衣入我帐中,道:“天冷宜添衣。我观文若衣物向来单薄,甲胄铜铁之物,寒气本重,便穿在甲胄之内罢。”
  怕我拒绝似的,他凑上来从我领口将衣服尽数捏起,抻着与我示意:“看,文若……得再穿点才好御寒。”他浑身还带着外面的风霜寒凉气,那作乱的指节却温热,不知怎么就蹭在我脖颈处。
  冷热交替之间,我一时心神震颤不已,便笑着接过冬衣,紧紧抱在怀里。新衣特有的冷硬扑了满怀,却厚实得令人心安。我说:“多谢将军挂怀。”
  他也笑起来:“你我之间,还提这个做什么。”
  “彧还有另一桩事得谢谢将军呢。”我说,“方才我见着杜伯侯,将军猜猜他说了什么?”
  “杜畿?”
  他愣了一下,随机一拍脑袋:“哎呀,我将他给忘了,文若都知道了?”
  “将军要招贤纳士,何必借我的名头?此世未有荐才之实,彧怎能徒负虚名呢,还望将军往后莫……”
  “文若,噤声。”忽地,他食指抵在我唇上,将我后头的长篇大论全都打了回去。关中的寒风裹着细雪簌簌,从帘缝吹入帐中,他凑过来的身体替我挡住了大半风霜,轻巧地眨了眼睛,辩驳道:“怎么是徒负虚名呢……如此二人者之名者,分明出得文若之口,入得我曹某人之耳,生生世世都不会改变。”
    
  冬十二月,大军取道雍州,到了西河郡的之西边。我们决定暂且驻扎歇息片刻,养精蓄锐,也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准备。
  天寒地冻,又是千里之外奔赴的疲弊之师,原本不该急着开战,可是他笑着同我道:“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只需占着一样,就赢定了。”寒冬腊月不是好时节,可悉心备好的棉服,加上熟悉并州地理、亟待平乱解救家乡的数万骁勇士卒,这一战,实则约莫有七成把握。
  曹孟德是个赌徒。不管是上一世还是现在,他总是用最少的筹码在绝地之中赌出一条血路。
  七成的胜率,就值得一试。
  至于关中之地,则令夏侯惇、张绣二人领兵把守,以钟元常监督军事。至于贾文和,则被吕布讨去,暂做了他军中一个军师。前头用贾文和的计策攻破董卓残部,令这憨直的壮汉尝到了甜头,对“军师”二字一时迷信得不得了。
  下午时分安营扎寨,生火造饭。之后,曹孟德将众人聚在毡帐之中,展开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舆图,以手指比划方位和距离:“从此处往东百里,就是南匈奴王庭左国城。现任的单于须卜骨都侯,和于夫罗有杀父之仇,于夫罗必然不敢回去。”他两指并拢,往东北方向一指:“于夫罗在太原郡安身,如果能得到南匈奴王庭相助……”
  他顿了一顿,四下环顾,帐中绝大多数人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有一个吕布,蹙着黝黑粗壮的眉毛,疑惑道:“可,若是南匈奴不愿意出兵,为之奈何?”
  我摇了摇头,与他道:“不,他们没有第二个选择,他们正缺这份战功。”
  自中平五年,南匈奴国数十万国民叛乱,斩杀单于羌渠,另立须卜骨都侯之后,羌渠的儿子于夫罗逃到雒阳,想要借兵帮他讨伐须卜骨都侯。然而恰逢先帝驾崩,时局动荡,护卫并州的董卓又存了自己的心思,朝廷一时竟也腾不出手来帮他。这位于夫罗久滞大汉,不敢又回到匈奴王庭,便在太原郡联合白波贼、黑山贼一伙,做起了劫掠的勾当。
  对朝廷来说,在张温与我起兵的那一刻起,于夫罗就与逆贼没有什么区别了。而对于依附大汉的南匈奴来说,他们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大汉承认须卜骨都侯单于的正统性,也恨不得将那肉中刺一般,在枕畔动作的于夫罗扼杀。
  我对吕布道:“我记得奉先将军是并州五原郡出身,那儿原来也是南匈奴王庭所在,将军熟悉匈奴话么?”
  吕布道:“并州的羌胡人从来不少,匈奴话我听得懂八九成……不过,只会说一点儿。”
  “也够了。”不必另找人做沟通南匈奴王庭的使者,这儿正有一个现成的。
  说话之间,我与曹孟德双眼对视,彼此都将对方的想法尽数洞悉。曹孟德写了一封书,动之以情,晓之以厉害,劝王庭发兵相助,后头却钤了我的印信。毕竟明面上,我才是奉朝廷诏命讨伐于夫罗的将领之一。
  他写完收了笔,将沾了墨迹的缣帛举到空中,道:“可惜陈孔璋、王仲宣之流不在身边,这些官样儿的文章,我近来都写不惯了。文若,且来一观么?”
  我心想,这恐怕是在敲打我了,怪我许久还不曾为他荐些文才之士。我暗叹口气,决定等回了朝,便试着走一走郑康成那边的门路,请他引荐些高材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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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4 00:30: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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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顺手将他递来的书信塞进一旁沉默良久的贾文和手里,道:“将军所书,必然不会有甚么问题。只恐有我考虑不周的地方,便请文和先生一观罢。”
  贾文和老神在在,捧了信一读,即刻拍板定下。不久,吕布将信帛揣进怀里,点齐了人马,便往左国城去了。
  众人出了帐子,各作歇息。我揉了揉额头,忽然觉得有些困顿。这些年来吵嚷着要做个“荀武强”,当真掌了兵马、上阵杀敌之后,才察觉出许多不便来。
  然而,这个时候,我忽然察觉到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搭在我鬓角,缓缓揉捏起来。
  “……明公。”
  “嘘,别动。”他说,“又要操练兵马,又要决策战术,一定很累,是不是?”
  “只是还有些不适应……”我喃喃道。
  我想起来,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他身上的背负的东西,这样天长地久地累积下来,难怪会让人头痛欲裂。
  他又说:“早些年,我的头痛还不厉害的时候,遇着心烦意乱的事儿,自己揉上一揉,精神便能清明许多。”
  那人几乎将我半圈在怀里,他身上的气息太过于熟悉,以至于让我骤然浑身放松,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当中。
  何况,这样的确能缓解些疲惫。
  良久之后,我想总得停下这片刻的愉悦,便按住他手,回过身去,将心中思忖的事情与他说了:“陈孔璋在袁绍麾下,日后回了朝,明公只管向袁本初讨来。仲宣年龄还太小,我……”
  他愕然地看着我,先是愣愣一点头,才道:“好端端说起陈孔璋,是做什么?”
  我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分明方才……
  继而,他瞪着一双眼,反过来攥紧我的指尖,小声地唤:“文若……”
  “明公?”
  “我不是在问你讨人,陈孔璋在身边固然好。”他说,“只是……只是我久疏公文,近年来,只与文若写了许多的信。可是,你还欠我几封回信呢?”
  他在关中我在雒阳那时节,使着曹洪那儿可靠的人手送了不少信。我想起他瞒着我与元常、公达做下的好大事来,一时闷闷地笑起来。
  我说:“明公是跟彧要翻旧账了?”
  然而这旧账终于没有翻成,庶务繁杂,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等着处理。时间在焦急的等候当中飞逝,第三日清晨,吕布麾下那位沉默寡言的副将高顺,挟着一身寒霜回营,带回来南匈奴王庭的消息。
  “他们愿意出兵。”高顺说,“那位须卜骨都侯单于上个月已经死了,消息还没传过来,现在的王庭是老王做主。”
  “死了?可他去年才立为单于。”孟德讶异道。
  “左国城成了一块无主之地。”公达若有所思。
  不管是有主无主,重要的是他们是否肯发兵相助。不过,现在看来,须卜骨都侯的死似乎恰到好处,当年兵乱的老王等人越是恐惧于夫罗复辟,就越是憎恨他。
  
  战局很快布置完成。于夫罗等贼并不知晓我们已经到了西河郡,是以先由王庭派出小股人马,以须卜骨都侯单于的死讯引诱驻扎在太原郡的于夫罗南下。届时,王庭攻其南,我军攻其西北,断其后路,两相夹击,胜利在望。
  我方二位先锋是曹仁、张辽,我与曹孟德并为中军,紧随其后,夏侯惇等人负责在最后头押运粮草辎重。是夜三更,大军开拔,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恐怕要打出从前卢子干击黄巾时旷日持久的架势来,却万万不曾想到,于夫罗只是个花架子。
  等到我们赶到太原郡时,张文远已摘了于夫罗的头,将城中贼寇荡平了。
  我不由哑然失笑,做了这样多的准备,倒忘了文远这一员猛将在此。旁里那人小声同我道:“两辈子许久没打过这样富裕的仗,原来谨慎得过火了。”
  他大笑着扶起张文远,将这年轻的猛将扶到身边坐下,好生夸赞了一番。后来又问起其他人,文远应道:“跑了几股零散贼寇,吕将军同曹仁将军一起追出去了。”
  于夫罗的首级以粗布裹了,呈到孟德的帅案上。叫南匈奴王庭的人认过,验明正身无疑。
  几近入夜,才得了曹仁的消息——他俘虏了几个人回来。为首的一个体型壮硕,膀大腰圆,蓄着满嘴的络腮胡子,此刻已除去甲胄,极不修边幅的模样,双手被绑缚在后,不停挣扎。我认识这人,他正是于夫罗的兄弟呼泉厨,而跟在他身后那位年轻些的,恐怕便是于夫罗的儿子刘豹了。
  呼泉厨用汉话说:“要杀便杀,我没有能给你们的东西。”
  曹仁冲他屁股踹了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上一世于夫罗死后,也是他做了南匈奴单于。后来,因他伙同高幹等人作乱并州,大败而降,朝廷便将匈奴划为五部分别管理,而单于本人入许都定居。因此,从前我与这位同住许昌的单于呼泉厨有过几面之缘。
  曹孟德止住曹仁,同那呼泉厨道:“首犯已经伏法,我不会杀你。我要将你送回左国城去。”
  呼泉厨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恐惧。
  他嗫嚅了片刻,不知在说什么,片刻之后,哑着嗓子道:“我回去,会被他们杀死;在这里,也会被汉人杀死。你不要送我回去,让我死在你的刀下。”
  孟德嗤笑了一声,使人将捆着他们的绳子一一解开。这些匈奴的俘虏面色茫然,并不明白敌军之将要对他们做些什么。
  孟德说:“须卜骨都侯死了,于夫罗也死了,王庭还没有一个单于。不论你是否愿意,朝廷的诏书都会写上你的名字,左国城的老王也答应了——不愿意回左国城,就随我到雒阳去吧。那儿的气候比并州好上许多,没有漫天的沙尘。”
  呼泉厨一干人等被客客气气地“请”走,看押起来,他的身份马上要今非昔比,成为南匈奴与大汉友好的象征。
  然而我还是有些担心。
  “明公急着要故技重施,分裂南匈奴诸部?只怕袁隗那儿……未必肯从。”
  “袁氏那些人无利不起早,我只要同他们道些,要设置几个护匈奴中郎将,领兵数千人的话来,他们没有不愿意的。”他摇了摇头,神色悒悒,“我不能放他回去。文若,你知道的,呼泉厨背叛过我一次。我原本想将他们都杀尽,可是我又发现,如今的我手里还没有握着那样大的筹码。”
  
  我与曹孟德都点了些人马留在太原,与那位暂代的假郡守平息贼惑之后的事务,大军则凯旋雒阳城。
  归程时候,某一日日暮安营,曹洪搬了车酒过来,说是于夫罗那儿剿来的,他哥哥答应要拿过来,与各营分了小酌。吕布几个嫌喝着没意思,便圈个地方烧起篝火,一边儿饮酒一边烤肉。冬天没有什么新鲜猎物,肉是他们砍柴途中撞上一头睡醒的饿熊,打了带回来的。
  我推辞不过,也过去饮了三两杯淡酒。
  吕布抱起一坛子酒喝干,不知怎地忽然豪气干云起来,道:“所谓封狼居胥,不过如此而已!吕布若生在孝武时,想来是霍去病那样一员猛将。”
  他说罢又四下摸索,见我看他,忙问道:“君侯,你说……你说是也不是?”
  我说:“狼居胥山要此去北边数千里之外,还在北匈奴的地盘。那儿的气候要比太原严寒得多。”
  吕布定眼望了我一会儿,似乎有些被打击到,他说:“那么,要什么时候才能打到北匈奴去呢?”
  这我不能保证。
  或许有这么一天,或许永远再也不会。
  然后,我看见孟德举着酒爵靠过来,轻轻抚上吕布的背,同他道:“说放心吧,总会有那么一天。”
  他说这话的时候望着我,眼里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满是闪烁的星辰。
  不远处忽然传来兵卒的喝彩声,我们循声望去,见到曹仁和高顺两个扔了兵器赤手空拳地比试。吕布见了也兴奋起来,他高声道:“君侯,我听闻军中都说你是颍川小霸王。想那霸王力能扛鼎,君侯既有霸王之名,可有霸王之实?能使我领教领教么?”
  说罢,摆出宣战的架势。
  我冷冷地问他:“奉先,你以为这所谓的‘颍川小霸王’是谁传到军中的?”
  吕布一脸茫然:“……谁?”
  好个罪魁祸首,自己喝了一场酒,就忘得一干二净,通通抛之脑后了。
  旁里原本闷不做声看着热闹的张文远忽然起身,将吕布半拖半架着,往高顺那边去了。
  “文远、文远?你拉我做什么?”
  “……将军,我望见高顺要输给曹曹仁,咱们快去与他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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